“风仪这个王八蛋!”这些天来,风仪在书怀口中已做了几百次的王八蛋,不管有事没事,书怀都要把此人拉出来遛一遛,这家伙现在已经成了他的头号劲敌,也是他发火时的箭靶子。
听书怀这么说,墨昀还以为他知道什么内情,忙问:“风仪又做了何事?”
“没什么。”书怀道,“骂骂这混蛋,他忒不是东西。”
鬼使曾经指点过墨昀,叫他在书怀骂谁的时候试着附和两句,保准对方开心,然而墨昀想了想,觉得与书怀一起骂风仪也不算是附和,风仪活该挨骂。于是小妖王也磨了磨牙,发泄自己的满腔怨愤:“对,他不是东西。”
风仪这个混球在人间胡折腾这么久,把他引到这里来,还害得他险些被晚烛的火烧到屁股,这就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由此推论,风仪是个王八羔子。
或许是从来没听过墨昀骂人,书怀竟然被震慑住了,他看了墨昀手中那块玉盘一眼,小心地试探对方:“现在是要去追她,还是先回冥府?”
玉盘上的丝线延伸出了老远,而且瞧它伸展的方向,晚烛似乎已经不在这座城里,墨昀沉吟片刻,决定先回冥府,只是不清楚这金色的线会不会被冥府的大门给夹断。
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多虑了,线就是线,是可以穿过门缝的线,虽然冥府的门好像不存在门缝这种东西,但也不会夹断这么细的一根丝。
“书怀你看,这夹得这么紧也挤不断它!”墨昀举着玉盘,上上下下地移动那根金丝,双眼闪闪放光。
书怀喝下一口水润了润喉咙,有气无力地接话:“你别折腾了,又不是严丝合缝,它当然不会断——赶紧帮我把这个脱了。”他手忙脚乱,死活解不开墨昀打的那个结。
文砚之没有注意到丝线,他站在外头刚想敲门,听到这番对话却又放下了手,神色有些古怪。
鬼使最终还是在门板上轻轻叩了两下,提醒道:“你们注意身体。”
“谢谢兄弟。”书怀以为他只是友情提示,“你忙不忙啊,要不要进屋歇会儿?”
文砚之:“……多谢你的好意,祝你身体健康。”
没有任何灵物会喜欢自己身上多出莫名其妙的东西,晚烛也是一样。她屁股底下垫着道旁的大青石,手中提着本体的长明灯,正对着其上缠绕的金丝长吁短叹。她起初还以为此物出自墨昀之手,但仔细一想,那小狼崽的智力似乎不足以做出这种事,否则也不会被她的幻象所迷惑。
这乳臭未干的小子,也不知是何来头,居然还跟那姑娘的兄长勾搭到一起去了。
想到书怀,晚烛心里就不舒服,自打当年那个叫雪衣的孩子出事以后,她就再也没见过这兄妹二人,没成想几个月以前有只小妖精却见到了书怀,她这才发觉此人未死。
既然书怀尚在人世,那雪衣说不定也在,晚烛原本以为今日还能看到熟识的女孩,没想到八百年过去,当真物是人非了,现下在书怀身边的,早就不是他的妹妹。瞧那小狼崽子忠心耿耿的模样,倒也像从前的雪衣——为什么他们都如此相信书怀?晚烛恨恨地揪着草叶,她想不通这个经常不自信的懒虫究竟哪里好。
他活得如此自在,难道忘记了他的妹妹吗?那个小姑娘死得可真惨,还有不少孩子和她是同样的结局。晚烛想到此处,又伤心了起来,她把灯放在脚旁,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
肩上突然被人拍了一下,晚烛回过头去,看到一张令她厌恶的面孔。
“姑娘是迷了路吧,要不要随我到府上暂住一夜?”
那双手不安分地抚摩着她的肩头,晚烛勾起嘴角,露出一个略显阴森的笑脸:“多谢。”
人间常常走水,被火烧死的人每年都有不少,只是现下站在冥君眼前的这位,他的模样格外凄惨。连续忙碌了几日的严青冉接连打了三个大哈欠,才慢悠悠地开口问道:“死因?”
“说是妖孽作祟。”文砚之皱着眉,替这只死状惨烈的鬼魂把心塞回胸腔,又从地上捡起那块肝脏,放进了对方肚子里。鬼魂摸了摸被烧焦的脑袋,终于接受了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原来是被妖物戕害,怪不得死了之后仍是这种惨状,冥君看着他的样子,颇有些不适,又被哭声吵得头疼,便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收声!你做了何事招惹妖孽?妖孽作何打扮,又是哪般面貌?速速告知本君!”
严青冉做了丞相多年,又集九君大权于一身,独坐冥府八百载,威严气度非常人所能拥有,纵然这位死者生前享受着高官厚禄,时常面见天子,也未曾见过冥君的气势。严青冉一拍桌子,他就被镇住了,也顾不上哭自己那颗被烤黑的头,他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声如蚊蚋:“那,那妖怪,她化成个姑娘模样,手里提着盏灯,太阳快下山了还坐在道旁……草民见她可怜,就、就问她,要不要回草民府上住一晚……”
“好心?”严青冉眯起眼,嘲讽道,“本君八百年前做丞相的时候,朝中多的是你这种‘好心人’,你猜他们都如何了?”
“草……草民愚钝……草民当真是一片热心肠……”那鬼魂抖如筛糠,还想垂死挣扎。
冥君见过的鬼比他吃过的白米饭还多,哪里会信他的胡扯。严青冉摊开生死簿,找到属于面前这位的那一页,寥寥几笔勾画掉,他不耐烦地抬起头看了对方一眼,继续往下说:“要么被厉鬼撕了,要么被妖精吃了,要么被老婆杀了,最后还得来冥府做下层工作——分明是个人又做不到洁身自好,失败得很哪。”
文砚之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旁提出一盏灯来,举到那只鬼面前:“你说的那妖怪,手里是不是这样的灯?”
“是、是……就是这盏灯!”鬼魂大叫起来,心脏和肝胆随着他的震颤洒落一地,好不恶心。冥君翻了个白眼,将生死簿递给鬼使,叫他先领这家伙下去,顺路把书怀叫过来,回大殿的时候切记要洗干净双手。
第38章 深秋
平日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但这敲门的鬼究竟知不知道猎杀对象做过亏心事,那还真不好说。有索命冤魂就有作祟厉鬼,冥君在此殿坐镇八百年之久,鬼魂之中已然没有他未曾见过的类型,可对于妖物,他却不是很了解。
凡是具有智慧的生灵,都分为善恶两派,难不成这次提灯的妖精,竟也在效仿人间大侠惩恶扬善?严青冉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看向殿内那一排新死鬼,他们的死因大抵相同,并且都说自己是好心搭救迷路女子,结果反被恩将仇报,然而他们平时的所作所为,冥府都记录在册,严青冉随手翻了两下,发觉这帮家伙都惯于欺男霸女,用无恶不作来形容也不为过。
这女妖的来头不小,他本想着书怀在人间时就拥有长明灯,应当识得此妖,可召来人问过之后,方才知晓书怀也不熟悉她。据书怀所言,这名唤晚烛的灯妖,在他获得长明灯之前就已经化形,并且由于嫌弃他,从未在他面前出现过。
晚烛,晚烛……她名字倒是起得挺有意思,性格却是古怪了些,像她这样的行为,一向是最难处置的那一批。若说她错,死在她手下的人也不无辜,俱是罪有应得;可若说她对,却又仿佛藐视公理,不利于秩序的公正平稳。
冥君越思考这个问题,就越觉得头痛,出事以后他派鬼使去人界查探了一番,传回来的消息是人界平民都欢欣鼓舞,庆祝恶官死于非命。民众竟然是这种反应,严青冉不由得要想,人间的法度到底松弛到了何种地步?
当人民开始寄希望于非官方的力量,想要它们来为自己维持公道,那就意味着官方法度已经不被信服,一个国家走到这一步,是天大的不幸。
晚烛迟早会被抓住,但谁也没想好该如何处置她。她目前仍在躲藏,躲猫猫技术又是一流,不知有何事刺激到了她的情绪,这几日在她手下丧生的凡人成倍增长,他们的死状都惨不忍睹,教看者食不下咽。
人间,深秋。
兜兜转转数百年,王朝更替,日月轮换,当年的皇都几经风霜,先被废弃而后又重归繁华,如今城中的景象,又与从前相似。晚烛提着灯坐在桥栏上,低头望着护城河的水波,落叶在水里孤零零地打着转,像是人间的贫寒者流离失所。
宫殿一如当年巍峨,金龙盘踞在殿顶,远远地折射出七彩的光晕,晚烛看向绚烂夺目的琉璃瓦,心底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如今这个王朝也到了末路,在这收尾的时刻,最痛苦的却还是百姓。
宫廷里没有夜晚,民间倒是无尽长夜,从未更改,而有朝一日明烛将燃,把亭台楼阁全部焚作飞灰。在人间深秋时节,黄叶红叶瑟瑟飘零,清水浊流渐渐干涸,凡人又要迎来一个冬天。
朱门背后映着暖光,门外的大街上却又多出几具饿殍,待到再冷一些,挨饿受冻的人又要增加。对贫寒人家而言,深秋并无美感,冬雪也不像诗文中所形容的那般壮丽,要用生命来欣赏的美景不能算作美景,那实质上是一种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