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奇妙的感觉自他心底升腾而起。晚烛为何对当年的皇后一家怨念深重?是因为雪衣的事吗?她大概还不知道雪衣就在冥府,待到下次遇见她时,将此事如实告知,她是否会跟着自己一道回来?书怀决定下回就尝试这个方法,或许还能给雪衣找个伴儿,好叫她不再那么无聊。
人间是深秋了,西北风刮得正狠,而晚烛与秋风为伴,将自己的足迹一路延伸到了皇都。如今的皇城还是那年的皇城,却又不像那年的皇城,书怀在地图上重重画下一个红色的圆圈,不由得感叹起天命无常。岁月几经往复,他最终还是要踏进这熟悉的地方。
“她有段时间未曾移动过。”墨昀握住书怀的手,将朱红色从起点拖到终点,蜿蜒的痕迹好似一条河流。
用朱笔来画这条线路,似乎更能凸显它的血腥与残酷。
这是死者的血,还是生者的血?是贵族的血,还是百姓的血?
加害者终成被害者,虽然晚烛无视人界法纪,也有干扰冥府正常秩序的嫌疑,但这些人死在她手里,未尝不是自己的“命数”。
天命之所以有趣,之所以让人捉摸不透,正是因为它的不确定性。有原因就有结果,现在所得到的结局,追根溯源都是最初的那一件事,而人永远不确定自己会做出什么,所以也永远不确定自己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墨昀,你觉得这些人,是死得好呢,还是死得不好?”书怀在地图上画着,漫不经心地问道。
小妖王沉吟片刻,简短地回答:“罪有应得。”
罪有应得,这是个好词,足以将复杂的情绪概括其间,书怀点点头表示赞许,没过多久却又追问:“那在你眼里,晚烛做了这种事,又该怎样评价她?”
书怀不确定自己应该如何评论这位灯姑娘,他身份复杂,要顾虑的事太多,站在哪种立场上来评价晚烛,似乎都不太恰当,而墨昀心思比较单纯,又和晚烛没多大关联,他的评价应当是相对中肯的。
墨昀没有让书怀失望,他仍是用四个字来概括自己的意见:“坚持本心。”
本心,一个玄妙的词汇。有人本心向善,有人本心向恶,至于晚烛所坚持的是善还是恶,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散排的时候对面天策全是野狼,上来叼住我的手,我自己的队友却全是未断奶的虚弱小狗。
霹雳大雷双减疗爆发隐追还打不死人,那策惊的意义何在?
祈祷明天的狗子生猛一些。
第39章 冬夜
金丝从玉盘上冒出来之后,墨昀就对它十分好奇。冥府的大门可以通往许许多多座城池,那这根线又是如何穿过这道门,准确无误地牵引在晚烛身上的?小妖王蹲在地上,研究着紧绷的丝线,忍不住伸手拨了一下。
丝线绷得太紧,如同薄薄的刀刃,他的指尖刚碰到上面,立即被划破渗出了血珠。
墨昀:“……”
“你在做什么?手怎么回事?”书怀余光瞥见他舔了舔手指,一脸委屈,还以为他脑子里哪根筋突然搭得不对,定睛一看,却发现他指尖多了一个伤口,而丝线上面还残留了两滴血。
年轻人总有手欠的时候,书怀对此表示理解,他放下笔,自墨昀手中拿过玉盘,随手放到了门边。墨昀紧盯着那破盘子,好奇问道:“它是怎么连到外面去的?”
“你管它怎么连的,我又不是风仪,我怎么知道。”书怀没好气地捏了捏对方手上那个创口,墨昀被捏得疼了,嗷地叫了一嗓子,抱怨他下手太重:“疼!”
听他叫疼,书怀就再次捏了一下:“知道疼?不该摸的东西下回少摸。”
妖族的愈合能力还是比较强的,墨昀手上那个小小的血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愈合,书怀勒令他去洗干净,便再次拿起了文砚之送来的那叠纸。
这两天晚烛消停了些,冥府里没有再来告她状的新死鬼了,只是那根金丝所牵引向的方位一直有着轻微的变动,书怀吃不准她在做什么,就打算先去人界看看。
冥君巴不得他赶紧出门,把这盏在外面乱惹事的灯揪回冥府,早抓住早消停,可书怀好像只是动动嘴皮子,他说了好几次要回人间,但从来没出过自己的屋。
他心里有一些不可言说的隐秘想法,若是如实相告,怕是会被冥君斥为“大逆不道”——他觉得这些死者罪恶滔天,有晚烛收拾他们刚刚好。
然而他无法确定晚烛的品格如何,万一她嗜杀成性,回头伤及无辜,到时候被惩罚的可不止她一个。
书怀先前回人界的时候,倒是没有什么异状,他只是十分抗拒再次进入从前居住过的皇城,在那个地方留给他的回忆里,欢愉和苦痛相互交织,后者每每压倒前者,让他觉得自己无能。
想对所有人都好却反被伤害,想救世却发现自己的思维太过简单,想实现自己的目的却时常退缩,想追求公平却难以做到,这是他自己身上的矛盾,这让他本人无法忍受,虽然他知道人不可能是完美的,但身边的所有人都在提醒他,他必须要成为完美的存在。
他最大的问题,就是过于在意别人的评判,过于在乎别人的目光。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因为晚烛的一句话而心绪不宁这么久。
人活在世上就是要心大一些,如果心放不宽,那他将会被无穷无尽的压力所淹没。这些压力不是来源于外界,而是来源于他自己。就书怀自己而言,鬼使和冥君都不觉得他很差,天帝更是对他青眼有加,但他经常自我贬低,仿佛不这样就良心不安似的。
晚烛对他说的话或许是无意,他却把这种评价当了真,实际上他有些畏惧晚烛,生怕下次再见到她的时候,她上来就会说一句“废物”。
由于害怕这种情况的出现,书怀不太想让墨昀跟着同去,他寻思着找个时间叫文砚之拖住小狼崽,自己悄悄溜走。只可惜墨昀黏他黏得紧,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恨不得贴在他身上,他去哪里就跟到哪里。
鬼使也表示不理解书怀的想法,他们都觉得墨昀不会在意这种事,并且会很乐意去冲锋陷阵,书怀只好向妹妹求援,哪想雪衣和文砚之站在一边,也不愿意帮他,冥君甚至还说他爱去不去,反正迟早也得去,不急于这一时。
严青冉说得没错,拖了两天之后,还是书怀先耐不住性子,想去人间看一看晚烛在做什么。
最近晚烛的确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眼看着寒冬渐渐逼近,她每天夜里都忙着去为城外的流浪者点燃火堆。但凡有她在的地方,火焰就不会熄灭,而有火苗在的地方,流浪者不会冻死,野兽也不会来侵袭。
书怀只能通过丝线指向的变化来判断出她在小范围内移动,这正是她围绕着皇城四处奔波的证明。。
深秋已过,凛冬将至,对晚烛而言,这短暂的一年不过是她生命中的一瞬,而对那些凡人来说就不是这样,冬季的夜晚漫长又寒冷,哪怕只是一刻钟也无比难熬。
灯姑娘可以做到的,也仅仅是为他们燃起一堆火而已。她没有凭空变出楼阁的本领,给不了他们舒适安稳的住所,也无法散布钱财——在底层民众的生活中,什么都可能发生,什么都可以遇见,若是给了这个人哪怕一文钱,也会招惹其他人眼红,届时这钱到了谁的手里,那就不一定了。
他们顾不上那么多大道理,更顾不上谦让,在他们身上只剩下了生存的本能,所以晚烛不能给予他们太多,这会让他们变成另一种残忍的模样。
假如能得到良好的教育,想必就算落难,也不至于是这般行径,可这些人大多目不识丁,又要争抢生存所必需的资源,指望他们舍己为人,完全是异想天开。
有不少同类觉得她去做这种事会很奇怪,凡人的生死本就与妖类无关,晚烛去帮他们,是吃力不讨好。对方见火苗不熄,只会认为是上天垂怜,而不会往妖族身上想,再者,她救了这里的人,又救不了那里的人,就仿佛在绵延无际的海岸上拯救搁浅的鱼一般,顾得了这个就顾不了那个。
搁浅的鱼是救不完的,濒死的人也是救不完的,只要世上还有人存在,贫穷这个词语就永远不会消失。
晚烛当然明白这件事,但她还是觉得能救一个救一个,总比无所作为要好。
她所不知道的是,她的想法与书怀不谋而合,在某些人眼里,后者所谓的“救世”也是荒谬之谈,可他仍是能救便救,虽然他偶尔对自己有所怀疑,但他从未放弃过自己所坚持的事情。
倘若有谁能够坚守某种品质,或者持之以恒地去做某件事,那么与轻言放弃的人相比,他是值得钦佩的。
晚烛曾暗中观察过书怀几年,在这段时间内,她发现对方有时候会很懒惰,有时候却又充满信心,自然认为此人也是反复无常之流。她只是看到了现象,却忽略了其中本质,书怀看上去像是要放弃,然而没有一次是真正放弃过的,晚烛恰恰忘记了这一点。
书怀躺在床上,看向桌上的玉盘,那根连接玉盘与外界的金色丝线正闪闪发光,连周遭的黑暗也掩盖不了它的光芒。或许是受墨昀所影响,书怀现在竟也开始思考这根线为什么可以穿过冥府的大门,他甚至有了把风仪抓过来问一问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