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脑袋突然从半空中倒垂下来,不偏不倚,正好挂在书怀面前。书怀惊叫一声,险些被吓得魂飞魄散,就在这时,头顶传来熟悉的笑声,书怀终于看清了是谁在装神弄鬼,他一把抓住墨昀的后脖领子,将这小混蛋拖下了地。
鬼使的声音从远处幽幽飘来:“早叫你不要上桥,你就是不听……”
其实墨昀起初并没有想往东边跑,他对天宫半分兴趣也无,天梯在他眼里也没什么有意思的地方,而自打龙女告诉他最西边的三界交汇点有一座高台,他就日思夜想,总惦记着去西边看一看。
沉默的事物有时候反倒能激发人们的兴趣,在人间的时候,墨昀就常常听到那些凡人说要到天涯海角去看看,对他来说,他的天涯海角,就是三界至西的那座神秘高台。可他考虑到书怀,却又打消了以身涉险的念头,他还不想因一时兴起而丢了性命,危险的地方,能不去最好还是不去。
目前他最为关心的,还是那块玉盘,他们在冥府逗留的时间不短了,人间的秋季都过了一半,在某些地区,萧瑟秋风已经被凛冽北风所替代,那些地方的住民也早早地换上了冬装,借此抵御严寒又恶劣的气候。
书怀很少回人间,虽然他还是喜欢凡人,但雪衣的意外身亡,始终是他心中过不去的一道坎,后来孟礼和晴光那事也令他对人性产生怀疑,他看着人间一派祥和,决定静观其变,先不多管闲事。实际上他这不算是懒惰,而是八百年时光积淀下来的沉稳。不过墨昀的经历没有书怀那么复杂,对人间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又是个沉不住气的,因此在这段时间内他老往人界跑。书怀不乐意让他自己外出,但又不好直说,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他的行为。
小妖王到人间闲逛,也不全是为了游玩,更不是为了学那些花言巧语来逗弄书怀,他心里清楚自己该干什么,他每次出门都揣着玉盘,就等着上面那颗红宝石亮起来。
可它始终没有动静,就连另外的几颗宝石也都与其一致,不约而同地保持着缄默,似乎随着玉盘上阵法的剥离,它们的功能也遭到了损毁,墨昀带着玉盘在人间逛了几大圈,始终一无所获。
那颗红宝石大约不是指代雪衣,它在雪衣身边的时候也是毫无反应,墨昀几乎要认为是自己的判断出了问题。
这一日墨昀又要到人界溜达,却突然被书怀叫住,后者整了整衣襟,说要与他同去。他瞟了书怀一眼,把人推进了屋,书怀还当他不愿意和自己同行,心中顿时有些酸涩,没成想小妖王从墙角的大箱子里取出一身厚衣裳,叫他把身上那件薄的换掉。
“孩子长大了。”书怀一边更衣,一边嘤嘤嘤地自顾自感动,“知道亲爸爸了。”
“嗯。”墨昀捧着他的脸,在他颊边轻轻啄了一下,“亲你。”
自己说的分明不是这个意思,书怀哭笑不得,只好故作严厉地训斥两句,但墨昀嗯嗯啊啊地敷衍,没过多久又在他脸上啃了一口,完全没有听进去。
这间房内有什么摆设,墨昀好似比书怀还要清楚,这人平时不常收拾房间,美其名曰乱中有序,实则像个大猪窝,小狼崽任劳任怨地替他整理屋子,因此对房中状况了如指掌。书怀看着墨昀又从另一个箱子里翻出大氅,连忙制止了他,提醒他外面还没有那么冷,自己也并非那么虚弱。但小妖王没有搭理他,态度强硬地把他裹成了一个粽子,完全无视了他的抗议。
“这样出剑不方便。”书怀絮絮叨叨地找着理由,想要脱掉身上这几层“粽叶”,他还没走到冥府的大门,就感到自己手心出了一层薄汗。
墨昀“哦”了一声,扣住了他的手腕:“不用你出剑。”
“走路也累!”书怀据理力争。
“行。”墨昀笑了,“想要我抱着还是背着?”
书怀不再开口,横竖他也说不过这小子,还不如省点力气赶路,而且,假若人界的天气确实没有冷到要穿这么厚的程度,他再把这些御寒衣物丢给墨昀,对方绝对不会有异议。
他正这么想着,却又听见小妖王在笑,冥府的大门徐徐开启,刺骨的寒风迫不及待地钻了进来。书怀骂了一句,颤抖着将大氅裹得更紧,他跺了跺脚,飞速藏到墨昀背后,怒道:“这什么鬼地方啊,秋天这么冷?”
事实证明,在墨昀提议要外出的时候,最好还是不要质疑他的任何安排,就某些方面而言,他比书怀还要谨慎更多。在寒流的侵袭之下,书怀有些难以忍受,甚至还想回去再添几件衣服,他想给过去那个自己两巴掌,告诉他没事不要乱讲话。
穿得厚是不太好出剑,但这鬼天气,还出他妈的剑!书怀瑟瑟发抖,决定一旦有事就把墨昀推出去,叫火气旺的年轻人代他去忙。
“冷吗?”墨昀抓着他的手腕,能清楚地感觉到他被冻得发抖。
书怀打了个喷嚏,依然嘴硬:“还可以。”
好一个还可以,墨昀憋笑憋到肚子疼,他从自己身上摘下一块玉佩,塞到了书怀手中,后者只觉得手心暖洋洋的,仿佛抓住了一个小暖炉。
快要被冻僵的人突然撞见了如此宝物,书怀一时舍不得撒手,但他看了墨昀一眼,又把玉佩推了回去:“你留着它吧,别把自己冻坏了。”
“看你都快冻死了,怎么还有心思关注别人?”小妖王伸手在书怀脸上一摸,只觉得该处寒凉如冰,书怀被冷风吹得整张脸一片雪白,抖抖索索地答道:“你就算把它给我,我也不一定会热乎,还不如你自己带着,暖一个总比冷两个要强。”
小妖王皱起眉,想挑出对方话里的漏洞,却发现这无理的言语竟也无懈可击,然而他最后还是把玉佩挂在了书怀身上,嘴里嘀嘀咕咕地抱怨着:“那你可真会算账,怎么不见你去做账房?”
书怀不敢再开口,一开口就要灌满嘴的冷风,这也太难受了。他紧紧抿着双唇,一步一打滑地跟着墨昀过河,走到半截,他却又忍不住了,要张嘴找点儿事情:“这河上怎么没有桥?”
“穷,修不起。”看来墨昀早已把周围的情况打探清楚了,回答得毫不犹豫。
望着脚下这不知道有多厚的冰层,书怀蓦地想起存雪制造的那条假龙,或许是因为天气太冷,他的脑子被冻成了大冰块,此刻他全然忘记了自己早就把假龙收入剑中,也不记得存雪手里再没有龙鳞,他小心翼翼地在冰上走着,问了一个极其尴尬的问题:“水里会不会还有傀儡啊?”
话刚脱口,他就察觉到不对,连忙改口又问:“我是在说,这边的水里有没有鱼?”
这个问题角度刁钻,墨昀罕见地沉默了,良久,他长出一口气,极有耐心地作答:“没鱼。”
河对面是一座城,在这种地方竟然也能出现城市,不过它看上去破旧不堪,像是废弃了许多年的模样。怎么人界的地方一个比一个更阴森,一个比一个更像冥府?书怀想起严青冉那灯火通明的大殿,百思不得其解。
城中还是有人的,书怀留心观察他们的穿着打扮,发现墨昀说得没错,这里果真很穷。
所以……
“他们为何如此贫穷?”他继续发问。
他找的角度越来越刁钻了,墨昀才来了这边两三次,哪儿知道此处为什么这么穷?小妖王再次沉默,过了片刻,他脑内灵光一闪:“因为没有鱼,所以才穷。”
鱼和穷好像没有什么必然联系,书怀被小妖王说懵了,紧接着他就听到对方解释:“此地严寒,土壤贫瘠,粮食收成不好,尽管依山傍水,但水中没有鱼,又常年封冻,难以通航,他们只能靠上山打猎来维持生计——好了你不要再问了,我对这座城的了解仅限于此。”他急急忙忙地结束了话题,生怕书怀再度发问。
他显然低估了书怀寻找问题的能力,这人不打听周围的环境了,开始打听他的目的:“那你为何来此,这附近可有特殊之处?”
墨昀:“……”
“没有特殊之处。”小妖王蔫蔫地说,“只是恰好转到这边而已。”
书怀无话可说,终于安静下来,还了墨昀一片清静。他抓着腰间那块玉佩,从中汲取一些热气,双眼滴溜溜地转着,打量着四周的状况。这座城里的人不是很多,他们大都行色匆匆,并且看上去也很瘦弱,该处确实太冷,土壤又过于坚硬,五谷杂粮怕是不能在此间存活,这些人之所以面黄肌瘦,多半是因为总挨饿。
有时候说我命由我不由天,实际上也不全是这样,生活在这座城里的孩子,和生活在江南富庶地带的孩子,生活条件就完全不同,生长环境亦是天差地别,穷人家小孩的见识和眼界,与高官子弟也无法相比,这便是人和人之间,与生俱来的差距。
不知怎的,书怀突然又想起雪衣,自从父母在战乱中死去之后,他们兄妹俩就过着漂泊无根的日子,若非某位好心的道人看孩子可怜,给予了他们一席容身之地,黄泉路上恐怕早就多出两个年幼的鬼魂,今日的他也将不复存在。他能活够二十年,也实在是一种幸运,可幸运以前的那段不幸,却也正是凡人给他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