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生闭眼,龙吟在手中嗡嗡作响,仿佛比自己的主人更加按捺不住。他道:
“扶城主,我师兄弟二人途经此处,正有要事要办,若是扰了城主的清闲,我们二人过后自会离开。”
扶百生恐怕看不清喻生咬牙切齿的神色,抖开那扇不成形的扇子大笑两声:
“哈哈无妨,倒是另一位小仙君为何不语?你这位师……师兄看着脾气不大好啊!”
祝玄莞尔,“扶公子,若是无事,我二人便离开。只是,无论扶公子听到了什么,为了避免引起骚乱,还是不要宣扬出去的好,多谢。”
扶百生见二人欲走,赶忙向前几步,脚下还打了滑。他焦急道:
“你们所说的事情,我大概是知晓一些,在前些日子,总有人告知我家人突然暴毙,死相怪异可怖,近日也有此类事情发生!”
祝玄倏地停下脚步,转头冷声道:
“都有谁?”
扶百生艰难地爬起来,脚下稍一放松便会从高楼坠下,他颤巍巍地一只手扶住鱼鳞般的瓦片,同时又想要直起身子,在回答祝玄的问题前,先道:
“两位可否先将我带下去,方才那一剑着实骇人,若不是我躲得快,怕是早就成了肉串了……”
祝玄一怔,便上前去想要扶住扶百生的手臂,不料却被喻生抢了先,“不劳烦师兄了。”说罢便揪起扶百生的后襟一跃而下。
空中飘过几声不怎么好听的尖叫,其中似还夹杂着几句断断续续的话:
“那少年模样的,竟是你师兄?!”
☆、第 39 章
扶百生一口一个小公子,祝玄好悬窝了一肚子火还不好发作,从楼上跳下时,正撞见扶百生一个趔趄栽倒在地上,捂着脚踝气息奄奄。
“你们神仙这一套凡人还真是吃不消。这么高的楼……这么……我还没有准备好,你怎么就跳呢?”
喻生一把接住紧随而下的祝玄,微微皱眉,“那这么高的楼,你爬上去做什么?”
扶百生一时语塞,支支吾吾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磨蹭着从地上爬起来后,才神神叨叨地低声道:
“我自己城中的楼,想爬就爬啊……还有,白日不知你师兄弟二人是修行中人,那时只是好奇竟还有人提起百年前的事情罢了。不过今夜看来,我倒是真有些话要转告二位了。”
扶百生直起腰杆,那柄破得漏风的扇子缓慢地敲击在掌心,慢条斯理道:
“你们二人要查的事情,我倒是有所耳闻,私底下也曾派人调查过,确实如你们所言,有不少人死相诡异,只是事发突然,一般人家中都不会特别在意,只当是此人暴毙而亡。后来此类情况逐渐多了起来,城中才有人开始在意,可是他们找错人了啊!我一介凡人,怎能知道此事如何解决啊……”
祝玄摇摇头,脑袋里飞出一连串疑问来。
这般刻意又明显的处心积虑,若真是让人一眼就识破,反倒有些觉得此人的刻意都像是做戏。
祝玄猛然间觉得自己所有的耐心全都丢了,没有给扶百生接话的机会,“不必多言,扶公子告诉我们那些死去之人的姓名和坟冢,其余的,便不劳您费心了,我们既然来了,自会为死去之人讨回公道。”
扶百生的神色骤然冷了几分,背光而立时脸隐藏在阴影之下,视线落在祝玄身上不肯剥离而去,良久,才无力地叹了口气,“也好,可我若是告诉了你们,你们可否应我一个条件?”
祝玄点点头,“说。”
“不要毁了他们的魂魄。”
祝玄知他所言,是指无辜之人的魂魄,一时惊讶于扶百生一介凡人,却对此事如此紧追不舍,心底疑惑未解便脱口而出道:
“你有何人是因此而死吗?”
扶百生一怔,点点头道:“有,我的妻子。”
——
扶百生这些年来,一直在锲而不舍地调查,有几次险些被发现,可他却告诉祝玄,那些人似乎并不在意自己是否会被发现,只会在完成自己的任务后抽身离去。
“交易,这等邪恶血腥的交易,要不是有什么血海深仇,恐怕没人会做吧,还要搭上自己的命。那以自己魂魄为代价的一方,他们的魂魄有何不同之处吗?”祝玄问道。
他们二人在与扶百生短暂地交谈后边离开前往了城外的坟地,不出所料,大多坟冢无论新旧,长年累月以来,便会填满这一片荒山头,多且密集。
喻生扫过这一片密密麻麻地坟头后,猛然觉着自己在做什么亏心事一般,他垂眼看着在认真寻找那几处新坟的祝玄,回答道:
“依那位城主所言,失魂者与被杀害的人会在同一时间死去,这倒像是,人的魂魄不能强夺,但若是那人愿意以魂魄来交换另一人的性命,如此一来,才可完全将魂魄抽离干净。”
祝玄半跪下去,一只手掌贴在地面上,“江现当时对我所用也是换魂,但那时滕续体内有个赖着不走的洛耳,而我自然不是在与他做什么你情我愿的交易,这么说来,他的鬼术修得也不怎么样啊。”
喻生脸一僵,扯了扯嘴角,“师兄教训的是……”
祝玄那只手按在地面上,干燥却冰冷的地面下横陈数具尸骨,都是穷苦人家用草席一卷便匆匆下葬的尸体。
似有人低语,似有人哀嚎,如同潮水般细细密密地涌进祝玄的双耳,渗入神识,如同在从骨髓开始蚕食他的身体疼痛难耐。这一掌仿佛直接伸入了地狱,被成千上万白森森的枯骨扣进皮肉般无法挣脱。
祝玄脸上霎时间血色全无,本就苍白的脸色眼下成了如同被抽离了全身血液的空壳。
就像是从内到外,被人扣住后颈按在满是断臂残肢中摩擦,若是坚持不住,恐怕会落个血肉翻飞的惨烈下场。祝玄想要收手的时候,发觉似乎无法贸然停止,否则就连他也不清楚,自己会把什么东西从后土之下带出来。
他强忍着意识迷离,偏头看了一眼在不远处的喻生,喻生似乎并未发觉此处有何不对,背对着祝玄在查探另一方坟冢。祝玄紧闭上双眼,将声音牢牢压抑在唇齿之间,低声道:
“喻生,拔剑。”
这一声宛如呢喃细语,方出口就被晚间的风吹得七零八落,即便如此,喻生却不知为何,听得一清二楚。
这一声甚至未曾真正听进去,喻生已经一侧头,龙吟剑势如破竹飞出剑鞘,在祝玄脱手的一瞬直接刺入了地面之中。
剑光如瀑,血色弥漫。
喻生闪身到祝玄身后,紧蹙长眉,面若冰霜。他抬起一只手在空中虚握一下,龙吟便又入地三分而去。瞬间,仿佛数万冤魂哀嚎,怨念痛苦自地下渗透而出,如同一头即将出世的凶兽般,猛烈地撞击着地面。
祝玄抬手抹掉嘴角溢出的血迹,又低头确认沾在黑色的衣袖上确实不会被发现后,低声道:“封住他们,封得死死的……这片坟冢之下,早已成了冤魂聚集之处,那些人魂魄尚未离体,就被蚕食干净了。”
喻生不语,龙吟剑四周瞬间地面布满裂痕,无尽仿佛来自深渊的哀嚎生转而化为凄厉惨烈的尖叫,垂死挣扎间似要刺穿他们的耳膜。
“铮——”
剑光喷薄而出,喻生揽过祝玄的腰跃起,躲过数道凌厉的剑气后落地,祝玄迅速挣脱而出,十指紧紧覆上龙吟剑柄将其拔出丢回给喻生。
四周又恢复了初时模样,松涛细语与他们二人的呼吸应和着,仿佛方才那般如地狱临世之象全是假象。
“师兄?”喻生站在祝玄的面前,有些紧张地扣住祝玄的后颈,让祝玄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你没事吧?”
祝玄轻笑,“我没事。方才动静这么大,恐怕不到明日,麻烦就要找上门了。”
“我见方才之势,倒是有几分当年灵羽鹤出世时的样子,后土崩裂,怨念流出,这东西若是落在谁身上,恐怕都不好受。此处应该是有人豢养怨魂之地,或许这些怨魂本只是干净得生魂,死于非命,受制于鬼术,都会让生魂沾染怨念。”
祝玄不语,眉头闪过一瞬忧虑,摇了摇头,“你说得对,当年灵羽鹤在我身上留下的咒印,除非粉身碎骨否则无法根除,如今倒是在这歪门邪道上有了点用处……不过,奇怪的是……”
祝玄环顾四周,新坟旧冢密布在杂草之间,往黑暗中延伸而去,竟给人一种无边无垠的感觉,“这里的每一处坟冢之下,似乎都留有鬼术痕迹,只是有人魂魄是被活活撕扯干净,而有些人,是被完整抽离走的。扶公子说此地都是多年来暴毙而亡之人的葬身之地,那这扶周城如此不安生,竟还有这么多人生活在此处并未曾有过丝毫慌乱之象,实属不易。”
祝玄的手垂着,全身却僵硬无比,他极力将颤抖压在了两双冰凉的手上,筋疲力尽般阖眼,眉头却无放松之意。
方才那种感觉,如同坠入了万劫不复之地,无数携带着肮脏无比的邪恶和怨念的魂魄压在他的肩颈之上,仿佛要生生世世无法翻身。
这无比清晰和真切的感受,剖开了祝玄可以隐藏在最深处的记忆——坠入万鬼崖,他到底是如何以一副残破的身躯躲过洪流般的鬼尸群和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