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玄抬起苍白的指尖,轻触在封印上时,从中剥离出了一道灵光来。这道光绕过祝玄的双目直到缓缓下落到背部时,倏地消散在空中。
“既不是用来阻拦外人的,那便是为了拦着里面的……”
那点莹莹烁烁的微光上,停留的是洛耳的一切。
“碎成这样难怪要养这么久,但一众聚魂之法师祖恐怕早都试过了,若是……”
祝玄看了一眼自己苍白的双手,半晌后用手虚握住了灯上游离的魂魄。瞬间,一股无形的束缚宛若生长的藤蔓般覆在了魂魄之上,随后将其严丝合缝地包围其中。
祝玄的面色又苍白了几分,嘴唇上也毫无血色。他猛然记起百年前自己无意间发现咒印的力量竟然还存在于体内时,那中即将要被吞噬殆尽的感觉依然想一把明晃晃的利刃悬在心头。当时以此法拯救祝瑜和温平都已是铤而走险,而如今过去过去百年,即便是懂得如何控制咒印,却依旧有些招架不住魂身分离带来的痛苦。
“还好喻生不在此处,不然就不止是和我闹闹而已了。”祝玄收紧双手,却没有将洛耳的魂魄攥紧在手心,那股无形的束缚却如同水波般流动起来,“哪怕只有片刻也好啊洛师叔,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天门上下可等着你的解释呢……”
恍惚一瞬,他又像是回到了最初到达死亡边境时,那段暗无天日的时日。
混沌陡生,看不见,听不清。冰封的敛生河牢牢地将他禁锢其中,混含着席卷而来可剥骨抽筋的怨念,吞噬着他每一寸清明的心智。
“我那时是为何……才没有沦为那些鬼尸和亡魂的祭品?”
祝玄面上血色全无,那些顺着经络而生的血液如今早已成了死水般无法流动。他就像是个保存完好的,侥幸没有失去魂魄的人偶。
他努力探知着洛耳的魂魄,用尽全力想要重聚,却发觉即使到如今这个地步,即使尸身不复只存残魂,洛耳也不愿意重新再看这世间一眼。
祝玄心急如焚。
明明有机会,本可以再与同门重聚,与徒弟重聚,为何还是要以魂飞魄散为代价做最后的抵抗?
祝玄缓缓地垂下手,苍白到能看清额角淡青色经络的皮肤上,划过两行没有温度的眼泪。
“罢了,难怪师祖百年都无法救回你,原是你不愿意。天门上下从未有人修过鬼道,若是我今日不来,师叔怕是想要在抵抗养魂灯之力中灰飞烟灭吧……”
那团如同夏日萤火般微弱的魂魄,忽然短暂地重聚在一齐,缓缓地在祝玄的面前晃动着。祝玄一怔后急忙问道:
“你想说什么?!”
这光微弱、易碎,祝玄甚至不敢有任何动作,生怕广袖带起的风吹散它。光团忽明忽灭间,在空中浮动着写下了几个字。
“滕、死、于、柳……”
在写完最后一字时,光团猛地黯淡几分,祝玄迅速地用手掌护住,掌心中流转的力量用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才勉强稳住。
“滕便是滕将军,可是柳呢?师父当日在昆吾山,师父……师父的妹妹,柳南絮……柳南絮?”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最后一门考试……挑灯报佛JIO
☆、第 34 章
喻生在昆吾山受的伤还没有好全,一回来又是躲躲藏藏地不愿意让祝玄知晓,一来二去实际没怎么静养。祠堂本就是清静之地,偏让祝玄昨日好一番搅和,让他直到眼下一颗心还在莫名鼓噪。
天门山势险峻,直耸入云,总能在黎明过后将世间的第一束天光收进来。喻生乏累极了,昨夜就这样迷迷糊糊间睡了过去,再被落到面上的光影唤醒之时,身旁哪里还有祝玄的身影。
“又是哪位长老叫走了吗?”
喻生揉了揉自己直抽着疼的太阳穴,撑起身体坐起来时 ,看到桌角三两道袅袅青烟时才知自己为何连祝玄何时离开都不知晓。
桌角是竹青调制的安神香,祝玄从不需要,但却会在一种情况下拿出这宝贝来。
喻生双眼有些迷离,嘴角一抽脸色难看了几分。
往日祝玄陪他练剑时,因他年幼又次次得不了要领,练起来便颇为费劲,那时他初来乍到,再多么抗拒也只敢在心底编排几句。祝玄那时虽只是二八年少时,但却知孰轻孰重,对喻生的修行那更是严苛,同时又是一副万年好脾气的样儿,把喻生惯出了一身小孩子脾性来。
那时他受了伤总觉着说出去有失脸面,白日里自己生生咬牙忍着,到夜里才会堪堪露出点端倪出来,睡着时整个人都会蜷缩起来,眉头皱得能打好几个结。若不是祝玄一日发觉不对深更半夜推门而入,恐怕也无从得知他这个毛病。
自那以后,祝玄怕他睡不安稳,都会在桌角点上安神香。
“昨夜他不会发觉了吧……”喻生有些心虚地捏捏自己酸痛的肩膀,“那应当不至于与我置气,不应当置气的,不应当……”
说完便是一阵心虚之感油然而生,喻生穿戴好后特意从上到下瞧瞧自己有没有一处看着讨打的地方,随后才稍稍安心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师弟可算是醒了啊。”
喻生酝酿了许久才将心底那股子心虚挤出去,谁料一开门,祝玄找上门了。
喻生神色一凝,十根纤长有力的手指紧紧地扣住门框,有些后悔自己走出这扇门了。他下意识道:
“我现在关上门,还来得及吗?”
祝玄方才还笑容可掬,一听这话顺势就冷了脸,轻轻将喻生推进房中咬牙道:“好你个……我是不是问过你很多次……”
喻生当下一皱眉头,诚恳道:“师兄我错了,我不该骗你。”
祝玄被这句委屈劲儿十足的话堵得哑口无言,这听起来倒像是他的错一般。
喻生得寸进尺,“师兄,那日你才说不和我置气的。”
祝玄:“……”
祝玄以往就心软,喻生对这一点心底了然,他趁着祝玄一时语塞,自己上前去牵住祝玄冰凉的手,又用自己温热的手掌似有似无地轻轻摩挲了两下,在祝玄反应过来之前若无其事地迅速放开。
“我也不是有意要欺骗师兄,再说那万鬼崖的东西能耐我何,不过就是些皮肉伤罢了,实在没有必要告知师兄还要害你担心。往日你不也总教导我,人要不畏艰险,不惧伤痛,更不能临阵脱逃随意放开自己手中的剑。”
祝玄心底冷笑一声,合着果然都是自己的错了?
“师兄,你一早去哪儿了?我一醒来就没看见你,生怕……”
“生怕我丢了?”祝玄接道。
祝玄一大早着实没干什么正事,无非就是得知了一个有些骇人的消息,自己都不知从何下手罢了。此时他的脸色比起喻生来说更显苍白,显得眉目极黑,双眼如暗夜流萤般映着光。
他坐在床边冲喻生招招手,喻生便二话不说凑了过去。祝玄的手缓缓放在喻生脸侧,指尖冰凉的触感不断透过喻生的皮肤,倒像是一把熊熊燃烧的烈焰,使得喻生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顺着体内的经络激流而上,能把自己炸成一把绚烂的烟花来。
“说了不和你置气就不和你置气,以后不要再瞒着我了,我和你说了多少次,有什么委屈伤痛都不要藏着掩着,不愿意同旁人将告诉我不就行了?”
喻生抿抿嘴,想起祝玄在祠堂说的话:“在我这儿受了什么委屈等会儿再说”,便突然鬼使神差地喃喃说道:
“在师兄这儿,确实受了不少委屈……”
祝玄眼角一跳,难得反应迅速地回忆起自己往日所作所为,似乎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难不成这小子还记当年总被他捉弄的仇?
祝玄扣住喻生的后颈将人拉远了些,“那你说,都受了什么委屈,我一并偿还给你就是,多大了还跟个孩子似的……”
祝玄说罢倒心虚起来,总觉着喻生比起百年前更难捉摸。那时不过就是个随便逗两下还会脸红,三天两头和自己生闷气的毛孩子,如今越看越像只狡黠却看着人畜无害的小兽。
喻生:“……”
这人成日给自己挖坑跳,自己竟然不知道?
“……师兄说过的话可要记得。”
“那是自然,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喻生嘴角意味不明地翘起来,“当真?不许反悔。”
喻生声音沉沉,这句话夹着气音轻飘飘地落在祝玄耳边,祝玄一瞬间觉得,自己像是被小兽毛茸茸软乎乎的尾巴挠在了心上,竟让他有些窘迫起来。
祝玄垂下眼睫,两帘纤长浓密的睫毛映在他苍白的皮肤上。他不敢抬头看喻生,生怕从自己眼中露出一丝一毫的端倪来。
“不反悔,我对你说出每一句话时,都断绝了自己反悔的后路。这样的真心天地可鉴啊师弟,你还害怕什么呢……”
这本应是句动人心弦的话,喻生恍然听进去,心却不知为何凉了大半。自他与祝玄重逢以来,若是祝玄不抬头看向自己,就像此时一般低眉敛目,那他是绝不能从这人的面上窥见分毫掩藏的心绪来。
喻生微微皱着眉,定定地看了祝玄许久,在让他有些窒息的沉默和寂静下,本该说出的话却在舌尖三转两折,随后便踪迹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