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怕是荆图南此生唯一一次话都不能痛快说的时候了。他一心想要告知众人喻生已经带回了祝玄的事情,心底却又觉得此事不该如此草率,惊动众人也不见得好,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憋屈得紧。
就在荆图南脸色一阵青青白白,竹青差点跳脚去削他的时候,闻雪居没来得及关严实的门轻轻颤动了一下,随后那道缝隙开裂,露了个容一人通过的小道。
院中四人,只有荆图南一人的心险些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只是几人皆是默契地没有上前去,柳青元则认为喻生怕是做了什么错事不敢进来,那门又动了几下却还不见半个人影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道:
“喻生,直接进来就是,做了错事也没人会怪你,别躲躲藏藏的,多大了?”
那门终于“吱呀”一声推得更开,黑沉沉的木门边扣上了五根苍白纤细的手指,半晌才在众人的注视下慢慢露了半个肩膀、头发和面庞来。
祝玄小心翼翼地扫过院中几人,一出声险些走调:
“不是喻生,师父,是我啊……”
柳青元手中的茶杯落在地上粉身碎骨,梅三千反应极快,已经率先走了过来,带起一阵风后竹青和柳青元才回过神来,几乎是不愿有一刻停留地直接闪身到了祝玄的身边。
祝玄多少年未曾回来,留了一百年的无妄城,反倒更像是他的家。那时刚到山下时,他就已经有些近乡情怯了。这座往日自己上蹿下跳的仙山,此刻俨然成了一道无形逼近的墙,将他逼得直往后缩。
一百年,凡人的一生,同时也足够自己熟悉的一切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他甚至不敢想,这么多年过去,还会有人记得他的模样吗?还有人仍旧在意他的生死吗?
祝玄年少时占尽怙恩,最终在时光流转里,悉数回报在自己的身上,化为了怯生生的妄自菲薄。
“师父,师祖,师兄。”祝玄跪下去,将头埋在双臂之间,压制住有些颤抖的声音:
“我回来了。”
☆、第 32 章
祝玄大概早就忘了,天门上下实际没几个着调的人。
自他回来那日起,竹青就时常守在他身边,时不时还要背过身去抹一把眼泪。柳青元面皮薄,嘴上不说什么,心底却十分在意。见到自己失而复得的小徒弟,心里又惊又喜,在祝玄的脸上搓来揉去,还不忘上上下下一路拍过去,确定这是个货真价实的祝玄,而不是什么残缺虚无缥缈的魂魄之后,才很是疲惫地松了一口气。
梅三千实在看不下去柳青元被脑子里日日紧绷的弦催促着,一大早就要去看祝玄几眼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再这么下去,恐怕只会疯得更快。
只是祝玄被这些人接连骚扰了几日后,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一件事情。
“师父,喻生去哪儿了?”
柳青元例行的训话还没出口,先是被祝玄堵了个干净利落。
“祠堂面壁思过呢。”
祝玄:“……”
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都要忘了自己往日是什么样,猛然听到“面壁思过”这几个字眼,才渐渐从陈年旧事里翻腾出点意味来,还品得有滋有味。
“难怪说让我护着他点,只是我自己也给忘了。‘面壁思过’往日可是我常做的,那蒲团都被我里里外外包裹的很是严实,跪着倒是一点也不费力气……”
他说了一半,才心底发怵地意识到,自己掀了自己老底出来,立刻脸色大变直接闭紧了嘴。
“……”柳青元听了想笑,又见祝玄如临大敌的模样时,心里又难过起来,“就属你最能闹腾。等这几日缓过来了……有的事情,我们慢慢说罢。”
祝玄面如沉水,微微垂下眼睫不语。柳青元心头猛地一颤,连伸手揉了揉祝玄的头,再温和不过地细细叮嘱:
“你回来就是万幸,先不要想太多了。纵使千百年过去,你在我眼里就还是个孩子,万事有师父呢,放心。”
祝玄倒也不是忧心什么,但听到柳青元近日不厌其烦的叮嘱,抬头笑得很是乖巧,“师父说的是。”
柳青元今日没留多久,竹青一早来过了,他一人坐在自己的房中,视线逡巡一圈后,随手束紧头发向后山走去。
天门的祠堂建的很隐秘,后山中有一片竹林,林中辟了一条小道出来,走到深处时,才能在光影斑驳中找到一处看着就像是多年未曾有人到过的灰扑扑的房子。
喻生那日一来一去带了一身伤回来,上下只有荆图南明白他的意思,立刻寻了个受罚的理由将人打发来这里养伤,为的便是不让祝玄知晓。
祝玄一连几日没见到喻生,每次要问起时都要被打断随后迅速地跳到另一个话题上去,他一路走来还很是懊悔,深觉自己的脑子恐怕是真的有些不好使了。
单薄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阳光下一众灰尘飞旋叫嚣着,祝玄转身合紧门,在星星点点的长明灯中找到了喻生。
祝玄盘坐在在旁边,“喻生。”
喻生的脸色还有些苍白,在祝玄进门坐下这一系列动作中,人还没有缓过劲儿来,直到听到这一声坚定又轻柔的声音时,一度以为自己在做梦。
“喻生……这几日我被长老们拉来扯去的,一时没反应过来,你怎么到这里来了?难怪几日都见不到你,和师兄回去吧。”
喻生:“……”
喻生心力交瘁,掀起沉甸甸的眼皮看向祝玄,压下了险些流露出来的委屈和脾气,一字字道:
“师兄方才回来,是该好好……”喻生缓缓地站起身来,“是该先见过长辈才是,至于我,做了错事还知情不报,理应在这里受罚。”
祝玄轻笑一声,难得从喻生面上找到了点当年的意味,心里觉得有趣极了,直接大喇喇地坐在地上不起来,双手撑在身后仰头看向喻生。
“以往你就是这样子,心里有话都憋着不说,偏要自己一人背后生闷气,我早就说过你如何都无妨,有我在呢。”
喻生一时语塞,目光幽幽地落到祝玄身上,“今时不同往日。”
“随你闹,我又不和你置气。”
喻生跪了几天全身上下僵直得如同铁铸,听到祝玄这句漫不经心的话时眼角毫无预料地抽动了两下。
这人永远是这般满不在乎,这般不把自己放在心上。
祝玄眉眼秀致,嘴唇点砂,仰头时双眼上正落下了一道两指宽的光束,让他有些睁不开眼,只得笑盈盈着半眯着眼看向喻生。
看得正出神时,喻生已经一挥衣袖蹲下身来,带着点大逆不道意味伸手捏住祝玄的下巴,让祝玄与自己平视。
“你方才说,随我闹,也不和我置气是吗?”
祝玄脸上的笑意,在喻生此时过于低沉和冰冷的声音下渐渐敛了下去,他甚至迅速地发现,喻生方才说的是“你”,而不是“师兄”。
“你还说过,你会向以前一样疼我护我,这也是真的吗?”
祝玄微微点点头,喻生的手指还没有离开他的下巴,直接顺势而上动作极为轻缓地盖住了祝玄的双眼。
祠堂中只有长明灯的火光跳动着,古朴的桌案上檀香袅袅,在这多年不曾打破的沉寂中,祝玄感觉到自己的嘴角被喻生温热的唇轻轻一触时,耳边骤然一阵轰鸣。
他原本撑在身后的双臂陡然失去支撑直接向后倒去,喻生眼疾手快地将手掌垫在了祝玄的脑后,颀长的身影压下来,正好将祝玄包裹其中。
“那这样呢?师兄还愿意见我,同我说话,与我待在一处吗?”
“我对你心怀不轨,有非分之想,这样你也不在意,随我闹吗?”
“师兄,你到底明不明白?”
喻生的眼角红红的,清澈而又坚定的眼神,最终还是在祝玄的直视下,露出了点恐慌的端倪。
祝玄不是不能明白,只是他从来都不敢轻易地去向任何人允诺。无尽的甚至有些窒息的沉默中,在喻生近乎入魔般的眼神中,他才在拾起偏偏残破久远的记忆来,在回忆的最深处,站着一个占尽怙恩受尽庇护却依旧畏手畏脚的自己。
祝玄一只手抚着喻生的脸侧,随后又将手指插进他细密的发丝中去,手指还难以抑制地轻轻敲了两下。
喻生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随后失望便铺天盖地般淹没了所有,他艰难地吸了一口气,轻声道:
“师兄,对不起。”
就在他准备起身时,祝玄扣在他脑后的手却突然发力将他往自己身边带来,喻生手一滑,险些砸在祝玄单薄的胸口上。喻生心惊之余陡然生了一身冷汗,险险稳住时,祝玄却在此时突然拉近。
祝玄冰凉的唇轻轻在喻生的嘴角一碰,随后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转而及其温柔地,吻过喻生温热的唇、眼角到眉心。
“是我错了,是师兄的错,你要好好的,记住了吗?”
喻生眼睛倏地睁大了几分,他几乎不敢相信,张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感觉到眼圈发疼,强忍着泪水似乎也藏不住了,落入祝玄胸前的衣料里转瞬没了踪影。
祝玄拍拍他的脸,笑着坐直了身子,“在我这受了什么委屈等会儿再说,你不是受罚吗?我前几日倒还真忘了,只是长老们一个接一个来,我都顾不上我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