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因自己一时疏忽而坠落下来时,混乱中倒是没有觉得这地方有什么不对,眼下在他和喻生一道跳下来后,不久便发觉了。
不知何时周身早就没有了强烈的下坠感,而是整个人像是被包裹在了虚空之中漂浮着。周遭太过安静,以至他的耳边充斥着喻生轻而缓慢的呼吸声和鼓噪的心跳声。
就在这样无比静谧没有一点扰人心绪之事存在的情况下,祝玄的心却像是被雨水激起层层涟漪般,随之雨越落越大,单薄的身体险些装不下那颗心。
他难以抑制地将手按在胸口上,实际那颗早已被撕裂的心,已经不会再跳动了。
祝玄稍微调整了一下身体,在确认自己乱来不会影响喻生之后,才缓缓地在那人怀中转了个方向。两人相对而立,祝玄仍旧被喻生不声不响地拥在怀里,自己稍一抬头,不小心还额头还会蹭到喻生的脸。
瞬间,那日喻生对自己所说的话,以及自己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情境重新涌了上来,这才深知自己原来忘记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祝玄自己一人缩在喻生怀里想东想西,不时还轻轻唉声叹气的,头发不自觉蹭得毛躁躁的。喻生本还心无旁骛,眼下也有些按耐不住去问祝玄:
“师兄,你怎么了?”
祝玄像是遭遇了天大的委屈,苦巴巴地长叹一声,“发愁……”
“……”喻生一顿,垂下的那只手指轻轻一动在指尖聚起了一团微弱的光,像是是落了一只萤火般,随后很是无奈地抬起来,在祝玄毫无察觉的情况之下,轻轻点在了祝玄的眉心。
那点光倏地,直接溜了进去。
祝玄觉得这动作有些熟悉,还没来得及抬手去碰被喻生指尖搔的发痒的眉心,意识已经有些不清明了。喻生叹了口气,低声近乎温柔地在他耳边道:
“发愁就睡一会儿,很快就能回去了……”
那点微弱的星光短暂地照亮了祝玄的双眼,随后又迅速湮没在黑暗中。祝玄靠在喻生的肩头,呼吸逐渐变得绵长清浅,到此时,喻生才敢慢慢收紧虚虚环住祝玄腰的手臂。
喻生的背后背了两把剑,此时都随着他涌动不息的内息散出灵光来。龙吟剑灵光深沉柔和了不少,霜寒还如往常那般,清冷近乎无情。
他终究还是骗了祝玄。
一个活人要如何进入鬼域?尤其是无妄城这般满是魂魄之地,本就行于六界之外,是立于轮回边缘的地方。
他花了近百年的时间来寻找无妄城,本就是心怀侥幸。他甚至有些任性地觉得,飞升长生又有何用,倒不如凡人那般来去自如,有朝一日身死,若真能再见祝玄一面,让他付出何等代价都在所不惜。
苦守昆吾山是真,万鬼崖下早就成了一片死寂之地也是真。只是这真之后,往往有着被轻易遮盖的血色淋漓的不为人知。
离开与到来都是同理——穿过无边无尽的黑暗和侵蚀心智的怨念。
只是喻生的修为早已今非昔比,但即使如此,那日他刚到时在一片昏暗中,层层墨色的衣衫下早就浸透了鲜血。老天大抵是怜惜他,竟让祝玄从天而降,直接撞入了自己的怀中去。
他一只手轻轻蹭过祝玄冰凉的嘴角,若说那日自己鬼迷心窍下的吻是意外,那此时就是借着昏暗的光壮了胆,此时他那颗鲜活的心竟没生出一丝歉意和愧疚来。像是要把祝玄揉进骨子里的拥抱似乎还不够,他不断用手指轻轻拂过祝玄依旧透着点青涩的眉眼,失而复得的喜悦和离别带来的心有余悸,压得他一呼一吸间五脏六腑都在隐隐作痛。
——
荆图南被喻生一句话诓回天门后,便一不做二不休直接留了下来。他以往就像个不着家的游子,难得回来一趟还未来得及和竹青好好说上几句,就被闻讯而来的几位长老拉去训了几个时辰的话。
最后是从鹤乡欢那里离开的,鹤长老倒也没训斥他总爱在外游荡没个正经,只在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偶尔会提起那个幼时把自己气得胡子直飞的祝玄,还有那越发沉默寡言的喻生。
他回去住处的路上还六神无主地想着,天门山虽称之为修仙大派,却从未像千秋观那般广收弟子,壮大基业,甚至是柳青元下令封山之时,天门上下都未曾有过半分不满。
在他们看来,这里并非是条铺设好的飞升路,而是在这寒凉世间寻得的家。逢年过节沿袭着凡界的规矩,上下不过几十人闹哄哄地围坐在一起,长辈教训教训小辈,胆肥的小辈甚至还会跳出来拿往事开涮长辈。
荆图南嘴角一弯,鹤长老说,自己的师父洛耳,曾就是那胆肥的小辈之一。
这座常年安静偶尔挑日子热闹的天门山上,实则谁也离不开谁。
竹青正从喻生那边的院子回来,怀里抱了几件衣物,看着已经放了有些年份了,褶子还横平竖直地印在上面,像是许久都未曾有过温度。
荆图南正好撞见竹青,一眼瞥见他怀里的事物,又看了看竹青过来的方向,便直接出声问道:
“这是谁的衣物?”
竹青一个人来去惯了,早就习惯了一边走路一边出神,冷不防被这一声吓到,整个人像是被天雷从头过到脚,脸色都煞白了下来。
“你怎么走路没声音……你是长虫吗?”
“哦,我不是。”荆图南抬手蹭了蹭鼻尖,心说这话你前几天骂过了,能否换一个。“我这几日在长老那处,刚回来。你这是要去哪儿?”
竹青打小就被长老们揪着教训,心底到如今还有些觑得慌,听了这话竟冒了点同情出来,“这是些旧衣物,是祝玄的。喻生搬到祝玄那屋都一百年了,旧衣物便一直放着也没收拾,我近日才想起来,想着横竖都是占地方,人看着还总伤心,便索性拿去长老那边,听说有了生前之物做媒介,就能寻到那人魂魄的去处。”
荆图南一愣,心里不由自主地记起自己替喻生瞒着的事情,整个人都有些无所适从起来。他站直僵直的脊背,用手指捻过衣料,出神下险些说漏了嘴:
“也是呢,若真是如此,那还省了不少麻烦啊……”
“什么麻烦?”
荆图南回神,摆摆手没有回答,随后目送着一脸迷惑和怀疑的竹青离去。
“几天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起初他是为了自己的师父,才同喻生一同时常出入昆吾山,后来直到昆吾山逐渐安定,来往凡人都不用在惧怕此地时,他便很少再去昆吾山。而后几十年,都是喻生在一丝一缕地寻找无妄城的下落。
越是难下定论的事情,或许要付出的便越是惨重。荆图南后来觉得不妥,已经试图阻止过几次,但都未能拦住喻生像是陷入深渊的执念。
他犹记自己当时的劝阻:“活人穿过沉积多年的怨念,就如同剥骨抽筋般,即便你有一身修为,稍有不慎就是身陨魂灭的下场。更何况,即使你到了那里,又有几分把握,认为祝玄根本就没有进入轮回之中?”
喻生那时目光深沉地看着广袤的南疆大地,轻飘飘地只回了一句:
“我不信。”
荆图南眼下才觉得头疼起来,自己是拦不住喻生,可却也没想着要告知他人,倒一心觉得这样反而是在害喻生,甚至曾有些后怕地想,喻生一日见不到祝玄,便是把自己一步步推入万劫不复之中,恐怕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荆图南垂下眼,此时正是落日时分,暮色平铺在天门山之上,一点已经没有温度的光落在他的面上。似是无声地叹息般张了张嘴,一点难以捕捉的悲意一闪而过,随后迅速地被那道转瞬即逝的光带走消失不见。
昆吾山安定后,柳青元便花了更多的时间留在天门山上,起初都是日日陪着喻生,就连梅三千都很少离开。
荆图南前去闻雪居找柳青元时,梅三千恰好也在此处,两人一个站在院中修建树枝,另一人便倚在门口看着,一见到荆图南面色凝重地赶过来,纷纷一怔。
“师尊,师祖。”
梅三千眉目间永远是亲和的,柳青元跟在身边也是耳濡目染渐渐褪去了身上存留的最后一丝清冷气,两人就这么站在一起,倒还让人觉得有几分相像了。
柳青元撂下手中的东西问:“怎么了图南?和竹青吵嘴了?”
“……”荆图南有心想说喻生的事情,临到嘴边又觉得说不出来,当机立下便调了个话锋,“没有吵,只是回来几日了,还未曾见过师尊和师祖,便想着天色未晚前来看看。”
梅三千笑盈盈地走了几步,手中的折扇轻轻敲在手心里,倒是没有和荆图南客气,开门见山道:
“无妨。你师父的事你不必太过担心,只是他魂魄碎得太严重,只得慢慢养着,有朝一日定能好起来。”
荆图南呼吸一滞,正要道谢时又听见站在一旁的柳青元轻声笑了出来。
“说起来还真是有趣,洛耳自己当年都那么不着调,那时我记得图南和竹青还是鹤长老自作主张收的,起先都不知怎么带两个小毛孩子,成日来寻我不知该如何应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