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爷沉默地听他说完这一切,也意识到自己也是无家可归者的其中一员,短暂的哀伤和感动过后,身后的血腥惨案又将浓浓恨意翻涌而出。
就特别想把自己憋在心里的一切托盘倾诉。
“那天有一个披着斗篷的女人来到我家,我爹正在矫正我的书法,突然看到她,吓得墨汁撒了一页,”大少爷一改往日沉默寡言的样子,就这么说了起来,“我从没见过这样……面目可憎的女人,她说我爹偷了什么教中钱财,叫我们马上归顺交还。”
陆晚风又锤了两下衣服,耳朵竖起来。
“我爹不答应,他们就动手了,那女人先是用一根红色的鞭子打死了管家,后来又抓去我娘……杀了她……又放火……我好没用,什么都帮不了……”大少爷讲得断断续续,渐渐泣不成声,抽动的肩膀显得弱小而无助。
陆晚风放下洗衣锤,在水里过了遍手上的泡沫,往自己衣服上擦了擦,而后抱住这个明明比自己小但是个子却比自己高的弟弟,一下一下轻轻拍打他的后背。
“没事了,没事了,活下来就好……”
大少爷一把揪住他领口的衣料,放声大哭。
月上中空,夜深人静,这里的动静听起来特别大,被吵醒的老五揉着眼睛走过来,被他摇摇手打发回去。
过了很久哭声才停止,陆晚风放开他,瞧见一双红肿的兔子眼笑得不行,被瞪了两眼,才笑着说:“你叫什么名字?我总不能一直叫你大少爷吧?”
秦大少爷郝然侧头擦着眼泪,小小声回答:“秦初寒。”
☆、第 81 章
“呆子,你怎么不下来一起玩?”
“……不去。”
“不会游啊?下来我教你呗!”
“别!六儿!别拉我!”
陆晚风知道了大少爷的名字,但是直呼其名的时候几乎没有,整日呆子呆子地叫,把人逗得急跳脚,却又带着几分熟稔和亲昵。
矜持了快十年的秦大少爷当然还是不会做光膀子跟一群人扑腾下水的事情,如果不是陆晚风在这,他根本就不会跟过来。
那日互相交了底之后,秦初寒就对这位帮主粘乎起来,许是找到了依靠,总是形影不离地跟着,倒是他的帮主大人有些头疼了。
靠山陆晚风扯了根草芯子,叼在嘴上嚼,心不在焉地想:我怎么就冲动说要帮他报仇了?
江湖武林是非恩怨,小孩子总是从听过些皮毛,然后自己渲染成一个热血激荡的故事,但他才从人口中听到了那样血腥恐怖的事件,再说什么报仇,那都是毛头小子一时脑热才会干的事。
自己虽然是毛头小子,但是暂时还不脑热。
乞丐帮派在不大的燕来镇里争夺地盘,在大人眼里说白了都是小打小闹。
而且这人海茫茫,去哪里找他的仇家?
可是他们秦大少爷当真了,简直可以说是把他的话当做信仰了,虽然也没有整日催促,但跟屁虫一样比老五还粘人,还好话没老五多,就是整日六儿长六儿短的。
怎么能直呼老大名字呢!一点都没有作为小弟的觉悟!
今天好不容易把不情不愿的秦初寒支去跟着大队干活,陆晚风偷得半日闲,舒舒服服地睡了一下午。
结果临近傍晚的时候帮里那对姐妹哭着跑回来,只说闯祸了,半天也没讲清楚个所以然来,知道老五鼻青脸肿地回到神女庙,领着一脸菜色的秦大少爷,磕磕绊绊地把今天的事情交代出来。
原来是老五今日带着人出工,结果大痦子手下的人看到落魄的富家大少爷,上来调侃了几句,还直摸人脸调戏,老五看不过与那人起了争执,很快两帮人都不肯罢休,各自聚集人过来打了一架。
这若放在平日不过是日常斗殴罢了,但是今天出了意外,老六帮的人失手打死了大痦子的一个好兄弟。
流亡过的孩子们不是没见过死人,但是两帮虽然斗得不可开交,但仍然保持着一个微妙的平衡,今天出了人命,大痦子像疯了一样喊着要报仇。
老五愁眉苦脸,倒也说不上害怕,只是没想到怎么就打死了人。
陆晚风给他脑袋糊了一巴掌,气得很:“你怎么下手就没个轻重!那家伙是大痦子一条裤子的兄弟,这下他死了,不知道大痦子得疯成什么样!”
老五有些委屈又有些不甘,“大少爷细皮嫩肉的都肯跟我们这些下等人一道生活,我可当他是兄弟,哪有看着兄弟挨欺负不帮忙的道理。”
秦初寒一直默默没吭声,听到他这话才抬起头,眼里的情绪忽闪忽闪。
话是这么说,麻烦都已经惹了,只能提前提防,入夜前召集帮众临时开了个大会,全帮戒严七天。
然而一天都没过,当晚神女庙就着了火,火是从庙后烧进来的,庙门警戒的人过了一会儿才发现,结果火势已经大到无法扑灭。
惊醒的陆晚风连忙指派值守的人挨个把庙里睡着的同伴们拍醒,能走的扶着不能走的,要出去时才发现大痦子一众人举着火把把门堵了个严实,身前铺了厚厚一摞枯柴木枝。
漆黑的夜晚,血红的火光就像催命的恶鬼一样映在他们眼前,大痦子溃烂流脓的五官挤出一张可怖的笑脸,在火光的映衬下犹如亡灵恶鬼。
“我要你们陪葬!”
火把扔下,枯枝迅速点燃,复仇的火焰如燎原之势扩散,断绝了他们的去路。
陆晚风抱着呛得哭闹的半岁小童,领着众人退了回去。
时间一刻不能等待,破旧的神女庙顶上有不少漏洞,他们住进来后铺了茅草补漏挡雨,现在火势还没有蔓延到房顶,只能从那里出去。
他竭尽所能地表现得冷静以安抚大家,然后让身手敏捷一些的大孩子带着绳子攀上去,把孩子和女人先吊出去,年轻力壮的男人留在最后。
“老大!不要!你先走!你不走我就不走!”那对小姐妹哭喊着。
陆晚风头疼得不得了,也知道她们担心,但还是叫人把她们驾着先送了出去。
逃生的过程没有持续很久,但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漫长到似乎下一秒就要气绝于此。
大痦子的人放完火就走了,笃定了他们会命丧于此,殊不知大家拼死逃了出来,也给得大家喘息的机会。
陆晚风最后一个出来,已经呛得嗓如破锣,整个人熏得如煤炭一般漆黑。
“都出来了吗?”
清点人头的时候还是发现少了两个,一个是风烛残年患有痨病的老爷爷,另一个是天生断臂的痴呆儿。
“……太爷说他老了……爬不动了……出来也是拖累……让我们先走……阿呆就抱着太爷哭……说什么也不走,拉也拉不动……”
老五哭得泣不成声,顷刻之间多年的家园烧成灰烬,相依为命的家人也葬身火海,刻骨的殇恸和愧疚控制了他,也传染给了在场的所有人。
“都怪我,都是我惹的祸!我该死!”老五气得不停打自己,脸颊肿得快要滴血。
没有人去拉他,每个人都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嘤嘤的哭声就在烧得正旺的大火边响起,越来越放肆。
陆晚风红了眼,但没让眼泪流下来,拳头捏得掐破了肉,也觉得还不够疼。
复仇的怒火熊熊燃烧,誓要给予大痦子他们重重的还击!
没了遮风避雨的栖息处,又不敢逗留原地怕大痦子又找回来,陆晚风领着一众颓靡的孩子走进树林里,绕了好大一圈,才捡些大的枯枝杂草搭起来个简易棚子,一群人挤在里头。
屋漏偏逢连夜雨,巨变的夜晚下起了大雨,所幸没有响雷,密集的雨豆砸在简陋的棚顶,渗透下来,石头衣裳,凉透心里。
没有人说话,谁也没空去安慰谁,就连懵懂的襁褓婴儿仿佛也感受到了周围的悲伤,吮着小指安慰自己,不哭不闹。
但在雨水喧嚣的夜下,如此的寂静无声,更显悲寂寥。
秦初寒闷不吭声了很久,直到雨滴渗过发丝滑落脸颊,带走不知多少咸腥湿气。
良久之后,他不安地动了动身子,低低说道:“都是因我而起,如果没有我……是我害了大家……”
陆晚风瞪他,斥道:“说这些做什么!大痦子早就与我们不对盘,平日里就总寻着由头找我们麻烦,只是没想到他这样心狠手辣!”
老五转过头来,露出那双肿如核桃的眼睛,还有里头满是仇恨的瞳仁,恶狠狠道:“必须为太爷和阿呆报仇!”
沉默的众人就像是被点燃了熄灭前最后一星火苗,重新燃起熊熊怒火,大声附和:“对!报仇!为太爷和阿呆报仇!”
找回目标的帮众斗志昂扬,陆晚风由着他们喊口号一般齐声,心下已经盘算起如何下套收拾大痦子帮来。
首先不能饿肚子,为了避免大痦子他们发现老六帮的人还活着,回燕来镇做活是不可能的了,但个别露脸比较少的可以到镇上溜达溜达,比如去秦宅废墟再摸摸,没准还能再摸回点捡漏的好东西呢。
陆晚风没有亲自去废墟,而是乔装打扮了一番,拿着那日捡回的金玉簪子和一些戒指首饰去到集市巷子里常去的那几典当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