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今晨的华丽府邸已经变作腐焦枯架,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一夜之间被付之一炬,那夜的火光冲天几乎要烧到云霄,镇上所有人都听到了动静,包括里面撕心裂肺的惨叫。
天蒙蒙亮时才有人犹犹豫豫打开自己门,就看到笼罩在燕来镇上厚厚的一层惨雾,令人心惊。
有看热闹的,有惋惜的,有惊恐但止不住好奇的,大清早烧成废墟的府邸前就围了一圈人。
陆晚风昨日疯得厉害睡太沉,一点动静没听着,早上起来还骂骂咧咧这天气,直到走到曾经的秦府门前。
他捏捏鼻子,焦臭味儿太浓了,余温还烤得人热烘烘的,他本来要走,又想到这段时间老六帮有些揭不开锅,便决定进去淘淘有没有什么没被烧毁的值钱东西。
然后他就在路过的泔水缸旁听到了一阵细细的哭声。
打开盖子,恶臭扑鼻而来,他捏着鼻子,与里头泪眼未干的少年大眼瞪小眼。
呀,这好像是这户有钱人家的大少爷呢,竟然藏在这儿活下来了。
陆晚风又把盖子放了回去,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翻翻捡捡,期间还被烫了手。
捡到一个金玉簪子,还算有收获,只是是从一具焦炭般的孤伶头颅上取下来的,他倒没觉得有多吓人,乞丐当久了什么没见过。
找了一圈,收获还可以,镇上有不少人也跟风进来捡拾,他觉得差不多了,就拍拍屁股准备回去。
然后又路过了这个泔水缸子,里头没有声音。
大少爷似乎是唯一的幸存者,陆晚风左思右想,觉得老六帮还可以再扩充点人手,于是又一次打开了盖子,把人捞了出来。
水还挺烫手。
大少爷不管是不是情愿的,就这么连拖带拽被拉到了镇外神女峰山脚下荒废的神女庙里头。
不进不知道,这神女庙里竟然大大小小窝了二十来个孩子,大的看起来十七八岁,小的才堪堪需要哺乳,也有一两个老爷老太。
把人带回去的时候老五迎上来,结果被熏得连退三步,痛苦道:“你这回带的是什么人啊?怎么比咱们还臭?”
大少爷恍若未闻,从一开始就呆愣着没有反应。
“去去去,镇上捡来的,摔泔水桶里了,”陆晚风把他扇开,转头问大少爷,“多大了?”
大少爷没说话,旁边的小猴子凑过来说:“我记得上个月秦家才给儿子办了七岁生辰宴来着。”
陆晚风摸摸下巴,盘算着,“七岁啊,行,手脚健全的,可以跟着上街出工,”说着,他指了指门边一个空着的草甸子对大少爷说,“你就睡那儿,别这幅表情,跟着我老六,少不了你吃的喝的。”
大少爷就这么被迫成了燕来镇一大恶派老六帮的一员,虽然他没表达出任何想加入意思。
这老六帮说来也有趣,本来只是五六个无家可归的小孩子聚集在一起,连神女庙那时都还不属于他们。
后来燕来镇凌空出现一个流氓乞丐,才七岁不到,就十足的泼皮赖脸,与老五抢了一顿饭打了一次架,竟然就这么不打不相识,成了兄弟,加入了这个人数稀少的“老五帮”。
老五帮人不多,还有几个多多少少有病的,在镇上地盘小得可怜,每日都要饿肚子,不过这种日子在流氓乞丐来了之后就开始改善。
他带着能打能骂的几个,上街到处挑事,还各种见缝插针惹得镇上其他两个大帮派打得不可开交,结果就是输的那一帮被他拉拢合并到老五帮。
这老六虽然七岁年纪,因着幼时条件不好饥一顿饱一顿,这个子长得还不如五岁小孩高,但这手段和头脑是相当的利索灵光,当时作为老五帮领头的老五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后来干脆把老大的位置交给了他,而流氓乞丐拍拍胸脯说“从此你是老五我是老六,你我就当亲兄弟!”
从此帮派更名成老六帮,流氓老六天不怕地不怕,一股狠劲在燕来镇里抢了大半地盘,惹得大痦子那群人苦不堪言。
如此说来老六也算是新的燕来镇“恶霸”了。
当然,这个老六就是未来的陆晚风。
大少爷的加入没有让神女庙里的日子有任何变化,帮里几个年轻人每日从镇上或讨或抢带回来的食物都被平均分配给了所有人,就连嗷嗷待哺的小娃也有米汤或偷偷挤来的羊奶喝。
过了几日,两个亲生姐妹的女娃娃偷偷摸摸跑到陆晚风跟前说:“老大,新来的那个身上太臭了,我觉都睡不着。”
陆晚风这才想起来该带他去洗个澡,虽然乞丐窝里臭气熏天,但发馊的泔水味儿还是太难闻了。
反正自己也快一个月没洗了,于是叫上了老五几个人,带上大少爷,去到镇里下游的小溪里洗澡。
乞丐头子终日外头溜达闲逛,看起来不务正业,实则为地盘食物操碎了心,如今偷得浮生半日闲,脱了个干干净净。
大少爷一声不吭地坐在河边,捂着眼睛不去看河里几个光溜溜扑腾的小男孩。
陆晚风玩了个尽兴,才坐回岸上,湿漉漉的也没穿裤子,戳戳这个满身酸味儿的大少爷,“你真不洗洗?好臭啊!”
大少爷抖了一下,指缝刚打开一点点,马上又合起来,往旁边挪了又挪。
陆晚风懂了,拿过来裤子简单套上,也没再坐过去,隔着点距离说:“大少爷真是娇气,哪像我们,睡的是土地,盖的是老天,吃的是糟糠,离了这群同命相连的伙伴,真的就是被世上遗弃的渣子。”
“……”
“这样吧,反正他们也洗够了,我让他们穿衣服起来,这样总可以了吧?”
“……”
大少爷还是不说话,陆晚风吆喝两声把老五他们赶了回去,又对他说:“这水流动的,不脏,现在里头没人,我衣服也穿了,可以了吧?”
好半晌大少爷才把手放下来,但还是没动。
陆晚风心想这新来的可真难伺候,他抓耳挠腮也没想出个办法。
然后忽然听到旁边的人小声咕囔说:“我不会水……”
陆晚风一下笑了,干脆穿着裤子下了水,转身伸出一只手说:“水不深,你看,才到我胸口,你比我个子高,下来更浅了,别怕,大不了我牵着你。”
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几日来经历了悲痛欲绝的灭门之殇,如今才缓过来一些,也觉得自己身臭如腐,只是在这群乞丐面前怎么也拉不下脸面。
可是……真的好难闻。
最后他还是抓住了乞丐头子伸出来的友谊之手,衣服也没脱,一点点往溪水里浸。
“你不脱衣服怎么洗?”
大少爷不理他,一只手紧紧抓牢,另一只手在身上搓洗,溪水一会儿就染出一道黄绿色的污浊小流,飘向镇外无人的山林。
回去的时候陆晚风才想到,大少爷没衣服换呀。
于是他下午揣了点私房钱去镇上的成衣铺买了一套看起来还算不错的衣服,即使付够了钱,还是遭了不少白眼。
大少爷拿到他的新衣服时十分诧异,他身上的衣服还是从家中穿出来的,在庙里捂了一下午也没干,饶是再好的料子制成的,也让人觉得难受得很,还打了好几个喷嚏。
但是陆晚风的意思很明确,衣服就是给他的,还惹得几个帮众看红了眼,被他骂回去:“人家是富人家的少爷,来咱们这儿呆一段时间,以后还得回去的,到时候少得了咱们的好处?”
躁动的帮众们立刻就被安抚了。
大少爷抱着叠好的新衣,视线好久都没从这位帮主脸上移开。
傍晚他就换上了新衣服,然后把旧衣服拿去河边认真清洗,洗得满手通红,头上也冒了细汗。
观察了他许久的陆晚风上前,在他背后突然出声:“你这么洗,皮都搓破了也弄不干净。”
大少爷平日都是被伺候得仔仔细细,这种粗活细活他哪里做过?先是被吓了一跳,然后涨红了脸,不理他。
“哎呀,去去去,我来,”陆晚风挤开他,掏出洗衣棍,摊开衣裳洒上皂角粉,捶打起来,“这样才叫洗衣服,你们这些有钱人家的孩子,唉……”
大少爷咬紧了嘴唇,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陆晚风觉得不对劲,转头看他,才发现人家脸红的跟快憋断气了似的,无奈得很,说道:“生气了?我说的不是事实吗?有钱人什么都不用做,天天享福,有事花钱雇下人干就行了,哪像我们……”
虽然很想反驳,但大少爷觉得这的确是事实,虽然此时感到非常羞愧。
陆晚风没停下的意思,絮絮叨叨继续说着:“两年前朝廷动荡打仗打得厉害,我家在中原一些的地方,正好是战火交接地,没两个月村子没了,爹娘也死了,我是捡来的,也没什么亲戚可以投靠,就一个人带着三块烙饼从家乡一路流亡南下,到了这里。”
他说话的时候带着超越年龄的老成,讲述着一路过来的艰辛苦痛,一点也不像一个还未满八岁的男孩,生活的磨难逼得人提前成长,无可奈何又心酸不已。
“……遇到老五真是缘分,现在仗打完了,我决定以后就呆在这儿了,神女庙在以前是镇上供奉的大庙,战争之后荒废了,我想把这里作为据点,以后把老六帮发展成江南第一大帮,收纳天下无家可归的孤苦孩童,无论他们经历过什么,在我老六这里都会有一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