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住在火灾设施严重缺乏、甚至自己搭建的危楼里。
常姗已经离最基层人民的生活很遥远了,至少她从来不可能担忧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也因为特权,具有一定的自由。可她看到唐家之后,才突然意识到,让这些人和肖安他们坐到一个桌子上谈话,是根本不可能的。
除非他们被迫坐在一起。
当然,唐家也不是“那个人”。那个人心里到底怎么想的,谁都不知道。
唐昭雄把车停在平台上之后,下车,绕到副驾驶的作为,给常姗开门。常姗牵着他的手下车之后手就一直没有松开,更是顺势变成了十指相扣的亲昵姿态。好在唐昭雄外形上并不招人讨厌,人也实在够聪明,懂得如何讨她喜欢,怎么避她忌讳。不然常姗只怕是怎么忍都下不了嘴。
“你从小在这长大的吗?”常姗黏在他身上明知故问,“谁设计的,太好看了。”
“不是,小时候搬过来的。”
唐昭雄对常姗的肢体行为无动于衷,看向周围的美景时,眼神冰冷疏离,让人不寒而栗。只不过转过头看向常姗的时候还算收敛。
“这座塔外边贴的投影材料,巴掌大的一块就是普通人一个月的收入。”
唐昭雄如此神情下开口说的竟然是这样一句话,常姗心里不可控制地一惊。
“是吗。”常姗面不改色。
“联邦的经济结构太不健康了。我从懂事开始,就对这里感到本能的恶心。”
这一字一句语气还算轻松,可常姗多年工作经验也看得出来,唐昭雄对她一共说过的没几句实话里,这算是最真的一句。
他们沿着悬梯下了几十级台阶,到了连着电梯的另一个平台。这里可以俯瞰所在的整个行政区,夕阳染红了半扇天,照得这座悬梯塔熠熠生辉,风景和视野都摄人心魄。唐昭雄头也不回,只往电梯里钻,常姗却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唐昭雄并不催促,只是站在电梯里,等到常姗看够了转过身来,就伸出一只手请常姗进来。
常姗牵住他那只手迈进了电梯,两只脚一踩进去,就被唐昭雄搂住腰扣在了刚关闭的电梯门上。
“我知道你接近我是为什么。”
唐昭雄突然爆发出了攻击性。常姗下意识就开始思考防卫和反击。可唐昭雄的眼圈竟然红了。
“姗姗,我想救联邦,本质上我们立场没有不同。可事事考虑太细,顾忌太多,是不可能会有结果的。是,我家这座塔简直就是拿几亿人的血肉建起来的,可是你也不能否认,站得高看得远,我踩在他们的肩膀上,不低头看他们,才能往前看啊。”
如今唐昭雄不论说什么,常姗都不太听得进去。她只想跑。
唐昭雄可能是看出来了,于是松开了手,后撤一步。
“我可以把我的想法和做的事全部告诉你,但是希望你也能把你背后的情况告诉我。是常家吗?你爸也跟你一样的想法?”
常姗摇了摇头:“没有我们,只有我和他们。跟我家更没关系。我只是帮他们的忙,连他们的人都算不上。”
“姗姗……”
“我知道你说的有道理。我估计,”她想明白之后,笑了一下,“我估计他们也知道我会觉得你说的有道理。所以他们从一开始就没让我了解太多。归根结底,我和你是一样的人。我们从小带着特权生活,周围的人也这样生活,我们的重点和他们不一样。”
唐昭雄要说话,可被常姗抬手打断了。
“我知道你在乎。我也在乎。我看着你们家这座塔,刚才在车上差点吐出来。可是我们同情他们,却永远无法明白他们。就像我即使知道雷达最终会走,可也只能看着他走。他们要的不是你在乎他们,而是你从他们的肩膀上滚下来。”
“乌合之众。”
“也许吧。人和人总有差别。你确实是精英,你确实有能力。他们确实需要领路。但你凭什么说就是自己?”
就在这个时候,电梯到了,停在了一层。电梯打开之后,是一处小桥流水的可人景观。
“不破不立。联邦现在僵得手脚关节都动不了,必须得破。你想维持现状,修修补补,只不过是害他们。”
常姗叹了口气:“你投鼠不忌器,不是因为你敢,只是因为你住得高,看地上人都太小。而且你住得高,地上怎么样,对你又能有什么伤害?这就是你和我的本质区别。我们家至少知道退。担不起这个责任,也不敢拿整个联邦闹着玩。”
说完,她就往电梯外走。可走出去才发现坏了——那小桥流水景观的左右都是墙,只在景观旁边摆了个茶桌放了两张躺椅。说白了这是个躲清静的地方,只有电梯能下来。
等她转过身去扒电梯门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她后悔自己一时气愤说了那些话。唐昭雄会跟她摊牌就是给她留了机会,如果她不反对唐昭雄,电梯开门之后绝对不是现在这个地方。
“古代,也曾经有过农民起义。但次数非常少,更没有一次成功。这片土地上的人自古便是如此,如果不是压到横竖都是死的地步,他们是不会反的。”
唐昭雄坐在一个公园的长凳上,面前是金黄色的一片银杏林,地上铺满了金色的落叶。他手里拿了一个显示板,上边是常姗被困在的那个地方的监控信号。他把显示板递给陈行方看。陈行方手里拿着一片银杏叶,不知道在想什么。
陈行方回头扫了一眼:“这是谁?”
“常姗。”
“你关她干什么?!”
“姗姗从一开始就没信过我,指望她透露信息给我,是我太自以为是了。”
公园里空无一人,只有风的声音,草的腥味。
唐昭雄深吸了几口气:“你这个场景做得也太细致了,我能闻见那种我家花园里才有的草味儿。”
“其实这个场景模板是李凌超建的。”
大概是陈行方的语气中有什么东西,引起了唐昭雄的警觉。他回头看了一眼陈行方的表情,心里打起了算计。
最后,他试探着问了问:“你知道了?”
陈行方始终不看他,竟然笑了一下。
“看来你还不知道。”
认识陈行方这么多年,唐昭雄知道陈行方并不是一个没有攻击性的人。但陈行方是一个不会计划攻击的人。可有那么一瞬间,唐昭雄在陈行方的眼里看到了一种满足的恶意,一种得逞的狠厉。
“雷一达的事情……老头说他必须给上边一个交代。唐家还不到和联邦翻脸的时候。”
陈行方点了点头:“替罪羊?”
“这不能算是吧。”唐昭雄辩解道,“他自己,没你没我的话,根本也活不到这个时候。”
“你知道他是我的朋友。”
“可是你也知道,让李凌超出去更重要。”
联邦的人需要知道他们到底在受到怎样的控制,这是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东夏虽然用第四代的事搅和了一阵,但事态的发展没有唐昭雄想得那么乐观。所以他想把李凌超送出去,让李凌超这个大活人来煽动民意。
到这里,事情仍旧不会变化。只不过“碰巧”唐昭雄知道,所谓的联邦议会已经在准备通过一项更严苛的监控法案。新法案已经连底裤都已经扒得一干二净,赋予了监查部门不经过法律程序,直接使用刑事手段的权力。
这就是解了那些“教育中心”身上的最后一道封印,从此以后就是真真正正的监狱了。
与此同时,邦内因为第四代算法国际舆论的影响而劲头正足的一股民主力量,将首当其冲成为杀给猴看的一群鸡。
唐昭雄保守估计要有上万人。
再之后,冲突升级,再加上适当煽动引导的话,这个联邦就要真的破了。
唐昭雄和陈行方十年前就已经建立起了这种共同的目标。他们认为这才是真正的自由和解放。阵痛总是不可避免的。
“李凌超是引线。这话我说过无数次了。我们早就达成了共识。”他摸不准陈行方的态度,所以多说了几句,“所以常姗背后的人不能动。不然就像吹气球,气球却在漏气,那它永远都不会爆——”
“——他们昨天晚上就过境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用我给他们的途径和名额。不过显然你爸的名头在边防部队确实好用。我也害怕生变,一早就作了安排。谁知道,据我了解的情况是,李凌超在雷达……之后,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不离开,最后又走回到联邦境内。然后就有人开了枪。”
唐昭雄的声音颤抖:“开了枪?谁?他死了?”
陈行方终于回头看向了他。
“据我所知是驻防部队。”
“不可能!”唐昭雄大喊着站了起来,“绝对不可能!我爸他们那一代人,盲目自信你是知道的。他不认为李凌超这种人出去会对联邦这钢板一块有什么真的威胁。所以我跟他提,又加上雷一达作为条件,他是跟部队下了死命令的,李凌超必须活着出去!”
陈行方听着听着又笑了。
“你还没明白吗?”
“明白什么。”
“李凌超是拿自己做了一场试验。如果他死了,他就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