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好衣服后,有人指了指旁边的一个房间:“进那个房间。”
直到这时,肖安才有机会观察一下周围的情况。这里的内部装饰有点像医院,也有点像学校。他往左瞟了一眼,看到旁边是一个AI服务台,刚才将他带进来的人正拿着他的通讯带登记。他换衣服的区域在进门右手边,像是前厅,也像是一个打开的房间。他要进去的房间和换衣服的地方在同一侧,门牌写着“交流室1”,再往前还有三四个类似的房间,尽头是一部电梯。
有人来检查他的衣服,检查没有问题后看了看他的脸。肖安并不抬头,也不与他对视,非常配合。最后,那人递过来了一根发圈。肖安抬手将自己半长的头发束了起来。
然后,他走进了交流室。
基本上刚踏进去,他就走进了投影场。整个房间被投影装饰成了一个类似宣誓台的地方。有人拿着一本书站在旁边示意他走过去。肖安走近对方,站在了宣誓台的中心。那人拿的是一本三年前颁布的联邦宪|法。
拿宪|法的是个短发女人,穿着国家公职人员制服,化了淡妆,天生嘴角有些向下撇,鼻子很小,嘴也很小。这干瘪的女人像是把制服当外壳一样缩在里边。她个子比肖安矮了半头,面对肖安却展现出了一种身处绝对安全制高点的漠视。她看着肖安,又没有看他,仿佛肖安不值一提。
“手放上来。”她说。
说完,她将手里的宪|法稍微往前挪了那么一点点,示意肖安是要他把手放在这里。肖安知道了接下来要干什么。他听话地把手放了上去。
他的手一放上去,宣誓台前的屏幕上就打出了宣誓内容。
“照着念就行,最后宣誓人用自己的名字。”
肖安感到了那种压力。
“如果不想念呢?”
那女人竟然笑了:“你不如先念一念试试。”
肖安张了张嘴,可他就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说不出来,因为他知道自己一旦说出来了,内心里有一部分就会永远改变。他就不再是他,那肖安自然也就不再存在,那冬梅罩袍下的就成了被挫骨扬灰后的行尸,那余江海眼中不再有他,与川并肩的也成了背叛和谎言。肖安以为自己早已不再如此天真。可他错了。他唯一剩下的只有天真。
肖安朝那女人摇了摇头:“我念不出来。”
那女人叹了口气,眼神中竟然闪出来了一丝怜悯。
“可怜了这么漂亮的娃娃。”她用方言说了一句,然后走到了门口,“连生啊!连生!”
肖安往门外看,从他所在的角度,只能看到跑过来的是另一个穿制服的男人。
“刚进来那个漂亮娃娃啊?”一个男人用方言问,“姐你要不再劝劝吧?”
“劝什么,没有用的。一看那眼神就知道没有用。”
“哎呀……”
“交给你了,你带走吧。”
肖安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手术室里。他起初以为是线上的虚拟手术室,可他看到了灯光下空气中漂浮的细小灰尘。他抬手想要去碰一碰那些灰尘,才发现自己的手腕被锁在手术台的两侧。然后他发现自己的脚也被扣住了,还有脖子。
因此他只能左右看看。手术室窗户外边是一片模糊的白色,没有天,没有建筑物,肖安于是更加确信这是虚拟场景。只除了,他的感官体验要比以往的上线设备都精细真实很多。
这种感觉很奇怪。他说不清楚是自己先被绑在了手术台上,还是他先发现自己被绑在了手术台上。他向上看,发现了手术灯,一台不知道做什么用的手术仪器。他勾起脖子向门的方向看,看到了紧闭的门。就好像这些东西不是本来就在那里,而是肖安认为它应在那里,它就出现在了那里。只是肖安并没有机会仔细思考这种差异,以及这种差异意味着什么。
“再给你一次机会吧。”
那个叫连生的男人的声音突然在整个手术室里响了起来,肖安下意识抖了一下。肖安四处看了看,没有扩音口,而这声音又太近了,不像来自扩音口——这次,肖安的大脑也不愿意再欺骗自己。
“只要你从心底里接受改造,就可以现在从这个房间里出来。你还年轻,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会来这边。但既然你被送进来了,我们也没有办法。”
肖安想要说话,却发现他自己张不开嘴。
这很奇怪。说话的指令从他的大脑发出之后就石沉大海,怎么都无法到达嘴边。
“哎。”男人的声音叹了口气,“虽然你年纪小,但是还真是我见过最难搞的。这怎么看,一点下手的地方都没有……”
说话间,肖安看到那台手术机器突然动了起来,离他越来越近。肖安本能地闭上了眼,可他还是看到迫近的机器——或者说他知道危险的降临。最后一刻,他的大脑好像想要给他自己一些安慰一样,让他突然感到一只手握住了被困的右手——那是大海的手。大海用这双手给他扣上衣服的扣子,戴上围巾,搂住他,抓住他。肖安无数次幻想那只手进入自己的身体。
他对大海的手很熟悉。
正是伴着这自我欺骗的甜美安慰,肖安的意识被肢解了。
☆、你
其实自古以来,人类对刑罚只经历了两个阶段——首先是摧毁人的肉体,追求制造极致的生理痛苦;接着就演变成试图摧毁人的意志,从一个人最核心的位置击垮他/她。
早在两百年前,就已经出现过系统性抵抗审问、折磨的心理防御方法。但这些方法,如今面对直接的意识矩阵上传和意识改写,都已经成为螳臂当车的无用戏码。改变从肖安曾经动摇过的薄弱环节开始,扭曲他对世界的认识。
海哥并不爱他。
余江海最多只当他是合作关系,或者当他是个孩子。余江海甚至在一定上利用他作为聚众的“旗帜”。可自始至终,余江海都在玩一个没有给过肖安入场券的游戏。“大人的游戏”。肖安也有自己的目的,他太聪明了,他扮演余江海期待的角色,扮演众人期待的角色,以此来操控他们。这场斗争,即使理论上是属于人民的,可到头来还是成为了少数人的战场。
他引导人们为之斗争的,事实上也只是他认为人们需要斗争的。那他又与上位者有何区别?
他们面对军队又有什么胜算?
当他们独自面对炽热的粒子束时,当他走到街上,当他美丽的脸被鲜血覆盖,人们又会如何?不过是感叹一句,流两滴泪,转头又还是回到原先的轨道上。任何事都不会有任何改变。肖安知道自己早就不该如此天真。也难怪余江海并不爱他。
余江海不爱他的事实,让他突然感到自己脸上一片湿润——是啊,他因为自己坚定,但事实上也常常手足无措,为爱情冲昏头脑,为爱而不得哭泣。他抬起手抹掉脸上的泪,然后睁开双眼。他看到肖英英的背影。肖英英回头对他笑,招呼他“小安,快来”。他下意识跟了上去,却被什么东西绊倒了。
他低下头,看到了余江海的尸体。
余江海的胸口有一个血肉模糊的大洞。肖安想,他甚至能放进去一个拳头。他能从那个洞看到余江海还在努力跳动的心脏。他想用手堵住那个流血的洞,就发现自己被人左右架住了双臂。他努力挣扎,路人们一个个走过,却对地上的尸体视而不见。余江海的心跳最终停了。肖英英也消失在了陌生的人海。他张开嘴大叫,叫声因为哭泣而细如蚊蝇。
然后他被架着他双臂的人拖走了,拖到一个不知是车库还是什么的破旧矮房里。他起初没有意识到那两个人要干什么,直到他们将他身上的衣服扒下来,自己也把裤子脱了一半。肖安的双腿被摆开,又被绑在两个铁桶上。那人丑陋的yin\'jing晃动着,然后被人拿起推进了他的身体。昏天黑地的疼,自我厌恶,痛苦,无休无止无穷无尽。肖安知道自己从这一刻开始就改变了,他再也不可能快乐,永远带着这种创伤行尸走肉一样活下去。
那人之后还有第二个人,第三个人……
他睁着眼,一边被反复侵犯,一边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有几个乱装的吸顶灯块,一个大的在中间,几个小的围在旁边几乎成一个闭合的圆。灯罩里有黑色的昆虫尸体。终于,在第五个人结束之后,他们停下来了。
“我知道你们要干什么。即使没有这些,我也还有信念,还有愤怒,还有战斗。”
肖安几乎认不出自己的声音。他的声音像是一块发酸发臭的破抹布。
他这种宣告一般的单方面沟通竟然起了作用。因为眨眼之间,他被人反手扣住压在地上,脸贴着肮脏的地面。从他仅有的视角,可以看到林霖被一棍打在了头上。她倒在地上,血污将他的长发黏在一起,黏成了一片。她已经失去意识了,可那棍子没有停,还一下一下打在她身上。李凌超全身赤|裸站在一片刺眼的灯光中,背景是刺耳的白噪声。水枪喷出的水打在他身上,把他逼到墙边。那水冰冷刺骨,肖安的呼吸也急促起来,好像要被这冰冷的水幕淹死。他一转头又看到肖英英,被人按着跪在地上,低着头,已经不再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