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多打出了一个庆雅山口的地形图,临着山口——或者说把着山口的——就是庆峰教育中心:“到了这会儿,实不相瞒,我就是和教育中心关系硬。庆雅山脉这个山口,我们知道能过,他们也知道。所以他们直接把教育中心放在这里,时刻有驻军——真真正正的边防军,可不是你们平时见的那些。我看你们有些人的表情,应该对本地情况有了解所以也认出来了。没错,这个集装箱就是教育中心的集装箱。我们投递的投递点就是教育中心。”
李凌超看说得玄乎,自己的想象力根据这几天的见闻也一直没停过,这会儿心里突然没底了。他往雷一达身边靠了靠:“教育中心到底干什么的地方?”
没想到雷一达摇了摇头:“我也没真的见识过。”
旁边的女学生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仍旧没说话。
突然一瞬间,李凌超福至心灵,这女学生进过教育中心。
“但大家放心,我们这车的投递地点会和正常进教育中心的车稍有不同。”为多指了指投影中的两个红点,“正常的车在这里,正投在教育中心的中心广场上。落到这个中心广场的人,想在人废掉之前跑出去是不可能了。我们会多往前走一点点,投在稍稍靠北的位置。从这里,出教育中心的岗哨会有一个豁口,时间能持续五六分钟。在这五六分钟之内,你们必须跑出他们的视线。”
“那也不是很难。”有人说了一句。
这话把为多逗笑了。他咧开嘴,露出两颗金牙,好像嘴上说的并不是什么大事:“我说的豁口,不是说没人管,只是他们反应会比较消极,端出来枪随便扫扫,象征性的动作总要有,放走绝大多数人,留几个好交差。能不能跑出来,还是看各位自己的运气了。”
从地图投影上看,那是一条平淡无奇的路。地图上标出了几个射击点,还有要弯腰蛇形跑的动作提示。那就是一块砂石地,没什么遮蔽物,还有点坡度,所以也只能靠跑。
边防驻军配高能粒子束枪。要么立刻毙命,要么受伤失去行动能力,被带回教育中心。所以那条砂石路上看不出来什么痕迹,连点血痕都没有。
“这是第一步。”为多再开口时,语气突然认真了很多,“第二步就是跑出边境线。这个就是纯粹的运气了。我这人能力有限,生意就做这么多,收这么多钱,不可能连边境军都啃得动。跑出边境线这件事,成功率一直都很低,但并不是没有,数据上来说,啊,大概在百分之二十左右——我知道各位都是迫不得已才选这种方式出境,所以你们之前应该也有了解。”
这次没有人说话,好像所有人都在回避直面这种可能性。他们大多追求的还是生的希望,此时正是生存信念最坚定的时候。
他们已经离边境那么近了。
之后,为多又讲了投递设备的用法。用法和降落伞类似,不过打开的不是伞,而是反冲击磁场。等大家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之后车好像也到了山口附近,开始减速。为多则把人群分成两侧,将地板开了一半,以便大家看清地上的情况。
李凌超和雷一达并肩站着,小心翼翼地往前探身去看地上的情况。
背着的投递设备将他们的胸腔夹在中间,呼吸稍有些吃力。从高空向下看同样让人感到晕眩,李凌超探头看的时候,下意识扶住了雷一达的手。雷一达以为他是紧张,改为十指交握,想要安慰他。
即使只是大概一看,这一眼也震动了他们。地面上的白色建筑物像真菌一样贴着庆雅山脉的岩石肌理生长,建筑物组成一个“邦”字,从高处看让人脊背一凉。因为邦字左右两部之间和右部一共围出来了两小一大三个封闭区域,封闭区域里不是空的,而是密密麻麻坐满了人。左边两个小区域里人员衣物分别是橙色和红色的,右边区域正是正经教育中心车辆的人员投递区,他们可以看到在稍低于他们的高度上,有两个集装箱正在往下放人。集装箱里的人都穿了白色的束缚衣,没有带投递装置,直接被从十几米的高度扔了下去。
有人当即就受伤了,立刻被旁边等着的医务人员拖走,还能行走的人则被赶进了旁边的一个建筑物。
李凌超又费力往刚掠过的那两个小区域看了一眼,才发现那里边坐着的人,不是朝着同一个方向,而是两两面对面,不知道在干什么。在那两个小区域彻底离开他视线范围的最后一刻,好像是橙色衣服的一个人突然举手站起来说了什么,然后坐在他对面的人被□□击晕后拖走了。
“我们还有十秒钟到投递点,大家把装置打开!”
为多在风声中费力地喊,同时地板又开了一些。他走过来大概把挤在一起的人拉开站成两排,同时查看了一下大家投递装置的开关状态。
“好了!跳!”
为多刚喊出来这句话的时候,很多人没有反应过来。但也有一些从他说上一句话时就开始在心里进行十秒的倒数。李凌超和雷一达都属于后者,他们同时跳进了庆雅山口那凌厉的、使人窒息的风中。他们没有注意到自己扔握着对方的手。
投递装置设置的是在真高十米开始工作,在此之前,他们要自由下落五秒左右。
这五秒是一片彻底的混乱。他先是差点被旁边落下的一个人挂到,然后一阵乱流吹过来,雷一达和他撞在了一起。
与此同时,反冲击装置开始工作,他们下落的速度立刻降了下来,扥得人胳膊仿佛要掉了,总之一片疼,也不知道哪里疼。
教育中心的驻军并没有给他们任何喘息的空间,甚至在他们还没有着地的时候,扫射就已经开始了。
对于生命的直接威胁让李凌超什么都不想了,只想跑,本能地跑,惊慌。他和雷一达没有经过任何专业训练,人在这种情况下是不可能,不可能保持冷静的。周围尖叫哭喊声一片,李凌超只知道往前跑,根本顾不了其他,什么蛇形,什么弯腰抱头,通通忘记了。他只是本能躲避着高能粒子束的“枪林弹雨”,抬起手挡在耳朵两侧。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他和雷一达早松开了对方的手,雷一达已经不在他身边了。
李凌超几乎是停了下来,半回过头看,试图去找雷一达。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瞬间,他竟然寻找的是一个穿着一身黑衣、腰挂青色佩饰、手持玄铁短棍的身影。
但他被身后一个人影突然抓住,继续跌跌撞撞地往前跑了起来。雷一达在他耳边歇斯底里地喊:“发什么愣!走啊!”
他们一直往前跑,有些人超过了他们,他们也超过了有些人,其中就包括那个在车上一言不发的女孩。他们大概看到了一两个被击倒的人。他们一起跑上一个小坡,从那个坡开始,扫射的密度降了下来,到最后没有了。
他们俩又跑了几步,然后跌坐在了地上。本来这一车二十个人,李凌超左右看了看,现在只剩十四五个。有一对母女,母亲正紧紧抱着她看起来十几岁的女儿。坐他们旁边的年轻女子正在查看那个中年啤酒肚男人身上有没有伤。
李凌超回过头,看了看前路。他喘着气张开了嘴,又说不出话来。
残阳如血。
那硕大、橘色的夕阳正挣扎在被山脉掩住光芒的最后一刻,蒸腾着把半扇天空染得通红。教育中心是依着山建的,他们刚刚就是被扔在了庆雅那个一千多米高的山口上,跑了这一段路之后,正好越过山口的峰顶。左右两侧都是高耸入云的雪山,从他们所在之处向前看,是一小片平原,直到过了一条蜿蜒的河,地势才重新又起,遮住夕阳。
在晨昏交替的光线下,山的影子被拉得极长,长到已经辨不出山的形状,只是因为那条河一半是亮的,一半是黑的,李凌超才能看出来,那里有道影子。
“边境线。”他下意识说了一句。
雷一达因此也抬起头,看到了眼前的风景。只可惜,等他抬头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被山遮住了,只剩那些着了火的云。
在距离那条河几百米的地方有一个界碑。界碑就是最原始的石头界碑。于是他们知道,在他们左右的山势里,是早就在那里等他们的驻防部队。以现在的科技手段,他们不可能在被发现之前穿过那条边境线。
也就是说,还有另一轮跑等着他们。
即使在这个山口上李凌超感到了一种诡异的平静,这平静——或者说平衡——也是非常短暂的。就像是一块石头,从山下被推上山后滚下来,它在山峰的那一刻是静止的,但下一秒它就开始下落。
李凌超站了起来,雷一达跟着站了起来。然后有几个人也陆陆续续站了起来。雷一达看着夕阳下的李凌超,他甚至看到了一点小安的影子。
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小安的影子。小安之所以能打动那么多人,就是因为他是所有人。
他们猫着腰,小心翼翼地往前移动,然后慢慢开始跑。起初周围没有任何动静,雷一达和李凌超却都不曾心存侥幸,只是想在一切开始之前尽量离界碑更近,为自己争取更大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