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到傍晚天色就阴沉下来,风里弥漫着浓浓的水汽,酝酿了一日的雨水终于有了落下的趋势,清未被司无正拉到路边的屋檐下避雨,他们的马在雨中喷了个响鼻,而司无正有意无意地挡在风口。
“我又不怕冷。”他觉得好笑。
司无正却固执地伸手撑住墙壁,以保护的姿势将清未圈在身前,眼里满满都是固执,清未自知无法再劝,叹了口气,转而去往屋檐下的落雨。
此时不是多雨的时节,所以就算阴云密布,雨点也是零星的。他们在屋檐下站了没多久,天就放晴了,血色的夕阳格外惹眼,风里满是清醒的水汽,在各处躲雨的商贩很快占领了街面,瞬息间长街就恢复了原先的热闹。
“时辰还早,嫂嫂随我去大理寺?”
清未闻言犹豫了,他不喜大理寺丞。像是知晓他的顾虑,司无正偏头道:“今日当差的只有我。”言语里的窃喜一如逃学的孩童成功躲开了先生。
听得清未愈发无奈,望着司无正的侧脸欲言又止。
司无正却不在意,反倒哼着小曲儿往大理寺走,边走边和清未谈天说地:“嫂嫂,前面那条街有家馆子专卖鱼汤,味道极鲜美,我们此时去正好,人应该不多。”
清未本来想以自己吃不吃都无感觉为由拒绝,又觉得司无正一人在长安城连吃饭都无人陪伴太过可怜,便将一切拒绝都忍下,默许了司无正的提议。于是他们中途改道去馆子喝鱼汤,此时的司无正与办案时判若两人,一直笑着和清未说话,谈吐得体,给人温润如玉的错觉。他虽与司无正相处了几日,却依旧摸不准这人的脾气,只安静地听着,偶尔低头喝一口汤,再轻声附和。
冬日天黑得早,等司无正酒足饭饱,不掌灯已经看不清路了,便向店家讨了盏灯火昏暗的灯笼,带着清未往大理寺走。尚未到宵禁的时辰,街道上还有三三两两的行人,黯淡的火光映出人影幢幢,仿佛到处都是飘摇的鬼影。
“也不知道是人是鬼。”司无正冷不丁地笑起来,缓缓回头,意味深长地对清未勾起了唇角。
第七章 倒吊鬼(7)
清未对司无正的话无动于衷,他伸手接过灯笼,对着街角晃了晃,那里蜷缩着几个互相取暖的流浪儿。
“不人不鬼的只有我。”他平静地凝视司无正,“难道不是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司无正蹙眉否认,“嫂嫂多虑了。”
清未依旧只是淡淡地笑,拎着灯笼头也不回地行走,他苍白的脸被昏暗的烛火照亮,没有寻常死者的青虚,反倒透着淡淡的红晕。司无正忽而停下脚步,不等清未有所反应,竟将他推到墙角,急不可耐地吻上去。
灯笼啪得一声砸在地上,腾起的火光照亮了暗处几张惊惧的脸,同时照亮了清未满脸的愕然,司无正却迫不及待地汲取,滚烫的舌胡乱搅动,完全不顾他的挣扎,直到被清未咬破唇角,才苦笑着松开手。
“嫂嫂……”话音刚落就开始低声咳嗽。
于是清未满腔的怒意都卡在嘴边,绷着脸道:“明知自己受了风寒还要替我挡雨,可是傻了?”
“嫂嫂说我傻,那便是傻吧。”
“……我管不了你。”
“我什么都听嫂嫂的。”
“那便不要再与我亲近。”
“唯独这一点……”司无正笑嘻嘻地拒绝,“我做不到。”
这人眼里闪着灯笼纸烧尽前的火星:“你可知道我等了多久?”
清未听不明白司无正话里的深意,但能察觉到自己若是知道了必然无法承受,他向来是这种人,在无法挽回的错误发生前及时抽身,此番也是如此,清未垂头片刻,再开口时问得已经是还有多久才能到大理寺这样的问题了。
“快了。”司无正的嗓音里弥漫着淡淡的酸涩,“再过一条街就到了。”
“那便快些,时辰不早了。”
“好。”司无正再次接过清未手里的灯笼,不快不慢地往前走。
他们心照不宣地将潦草的吻深藏在心底,只是司无正嘴角的伤痕却藏不住,他偶尔回首,见那道暗红色血痕,心尖微颤,从未品尝过的情爱的滋味酸涩异常,清未自己都搞不明白他对司无正的感情究竟是如何的。
但无论如何,都不能在一起。
宵禁的锣鼓敲响时,他们终于来到大理寺门前,高耸的院墙里几乎没有一丝灯火,司无正没走正门,反倒带着清未轻手轻脚地推开一道摇摇欲坠的木板:“这是平日里运送囚犯的必经之路。”
司无正说完,吹熄了手里的灯笼:“这个时辰只有牢房还有人把守,我们只要不惊动他们即可。”
清未跟在司无正身后,尽量放轻脚步声:“你准备从哪里开始查起?”
“自然是裴之远私吞赋税一案。”司无正熟门熟路地在黑暗的院落中穿梭,完全不用照明,就找到了大理寺存放案宗的阁楼,“我总觉得房子勤并不是裴之远杀害的。”他刚说完,浓稠的夜色里传来一声凄惨的猫叫,继而两道幽蓝色的光一闪而过。
清未本能地靠近司无正,虽没多害怕,到底还是惊住了。
“啧,要是说哪里冤魂最多,自然是大理寺。”司无正却还故意吓唬他,“嫂嫂,说不定现在到处都飘着死法各异的亡魂,等着找我们索命呢。”
夜风犹如婴儿的啼哭,配上司无正的话,倒还真让人胆寒,只可惜清未本就不人不鬼,他若是惧怕亡魂,那岂不是连自己都避之不及?所以闻言只不过是轻声笑了笑。
“我又没杀过人,谁来找我索命?”
司无正自觉无趣,抬腿往阁楼里走,清未也跟上去,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竹简腐朽的味道。司无正悄声解释,说卷轴太多,平日打理不过来,所以大多随意摆放在阁楼里,且无人用心收整,大部分竹简放久了就会发霉。不过好在卷轴都是按照时间整理好的,清未与司无正各点燃一盏烛台,小心翼翼地凑近书架寻找有关裴之远的案宗。
然而不知是卷轴太多,还是裴之远的官位品级不足以让他留下只言片语,他们找到后半夜都未寻到线索,司无正的咳嗽声也愈发频繁,清未终是出言劝道:“今日先回去吧。”
“好。”司无正从善如流,吹熄蜡烛刚起身,脚边忽然滚落了一卷案宗,“嗯?”
“怎么了?”
司无正拾起竹简,轻轻吸了一口气:“找到了。”原来竹简上记录的正是裴之远的生平。
“自上任以来清廉有佳,极得民心……”清未手里的蜡烛还没熄灭,他连忙凑上来低声念竹简上的文字,越念心里越乱,如果依照竹简的记载,裴之远根本不是什么私吞赋税的贪官,更不是会杀害同窗旧友的凶徒。
“我突然想起一事。”司无正将竹简收在怀里,“嫂嫂,你觉不觉得今日我们提房晗冤魂不散时,房子勤在害怕?”
“害怕?”
“嗯,害怕。”司无正点了点头,“正常人没了儿子一定悲痛欲绝,可房子勤的模样更像是畏惧……他在畏惧房晗的魂魄。”
“可房晗是房子勤的儿子。”清未百思不得其解,说话间已经和司无正一道出了阁楼,两人默不作声地原路返回,一直走到大理寺外才放开来讨论。
“哪有人会害怕自己的儿子?”
司无正沉默片刻,冷不丁冒出一句:“我得去看看房晗的头。”
清未闻言,胃里一阵翻滚,又想起在迷雾中徘徊的无头鬼魂,不由抗拒起来:“找到又能如何?他都以脐为嘴说话了,你还指望再去审讯一颗头颅?”
“有何不可?”司无正又不正经起来。
“你……”
见他要生气,司无正连忙改口:“我只是想再确认一遍,死的到底是谁。”
“难道你还怀疑……”清未惊得倒吸一口凉气,“有人狸猫换太子?”
“这事儿在我朝不是没发生过。”
他蹙眉叹息,不想再深究朝堂上曾经发生过的事,转而去想酒楼墙上的字迹,哪晓得这么一想,倒想出几分端倪来。
“我怎么觉得竹简上的字眼熟?”
司无正立刻将竹简从怀里掏出,借着月光细细打量:“这……这字迹分明与酒楼墙上的诗句出自一人之手。”言罢又将卷轴反转过来,“明明落款是几年前,可竹简上一点霉斑都没有,真是怪事。”
一股凉气从清未的脚心窜起,他猛地抓住司无正的手腕:“会不会……会不会这竹简就是裴之远本人写的,刚刚也是他……也是他将卷轴扔到你脚下的?”
这话听起来太过恐怖,清未说完不由打了个寒颤,一缕幽魂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亡魂在他们看不见的角落窥视着一举一动。
司无正捏着竹简的手紧了紧:“那他算是有求于我们。”
“啊?”
“嫂嫂,若当真是裴之远的魂魄给予我们提示,那说明他想借助我们的手办事。”司无正耐心地解释,“这不就是有求于我们的意思吗?”
司无正仿佛天生不知惧怕为何物,被鬼魂缠住也无所畏惧,甚至还有些得意:“还好找的是我,换了旁人,哪里会帮他查清事情的真相呢?”听语气,是认定官员被杀一案有隐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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