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嗔怨 (冉尔)


  门缝里闪过一双混沌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他们。
  司无正轻咳道:“大娘,这里可是房子勤生前的居所?”
  “你们是谁?”门内传来的声音苍老无比,且透着油尽灯枯的虚弱,“我儿已经死了几年了。”
  “在下大理寺少卿司无正,正是为了房大人的案子而来的。”司无正往门前凑了凑,好让老人看清身上的官服。
  片刻门内传来铁锁打开的声响,一个满头银发的大娘蹒跚走出来,神情中还透着警惕,拄着拐杖挡在门前:“大理寺不是派人来过很多次了吗?”
  “这次不一样。”清未抢先开口,偷偷拽下司无正腰间的钱袋,“当今圣上听闻了案情,十分感念房大人,特遣我们来看望您。”言罢,把钱全塞在了大娘的手里。
  “当今圣上?”老人狐疑地掂量钱袋,又抬眼望他们二人,迟疑半晌,终是侧身让清未和司无正进了门,“人死都死了这么久了,要钱又有什么用?”
  清未假装没听见老人的抱怨,踮起脚尖与司无正耳语:“你直接说查案,她必定不愿让你进门。”
  司无正垂目笑道:“嫂嫂说得是。”
  他满意地松开手,跟随大娘穿过杂草丛生的院落,他见那些枯草不像是一两天就长成的,情不自禁问:“您的孙儿不和你住一起吗?”
  “你是说房晗那个孽障?”老人闻言,猛地抬起拐杖敲击地面,气得浑身发抖,眼见要站不稳,司无正连忙抬手扶了一把。
  老人颤颤巍巍道:“我们房家没有这个畜生!”
  清未狐疑地反问:“可他杀人也是为父报仇啊?”
  “为父报仇?”大娘冷笑一声,拐杖“砰”得一声砸烂了院子的篱笆,“他若真要那样,我就去城外的庙里烧高香!”说完拼命咳嗽,不等他追问,已经快要晕倒了。
  司无正连忙把老人扶进屋,让清未先在屋里照顾着,自己则出门寻了个郎中回来。
  郎中在长街上摆了多年的摊,进门以后轻声感慨:“房大娘,你的药是不是吃完了?”边说边诊脉,“药吃完了就要再去抓,病不能拖着。”
  “我不要活!”老人冷冷地抽回手,翻身面对着墙一言不发。
  好在郎中也不是第一次为她看病,照着以前的药方开了药,叹息着走出了卧房。清未和司无正已经等候多时了,见郎中出来,立刻拦住。
  “你们说房晗?”郎中蹙眉道,“那个挨千刀的畜生不是已经被斩首了吗?”


第六章 倒吊鬼(6)
  “畜生?”清未听得咋舌。
  他以为为父报仇的房晗是忠肝义胆之人,却不料乡里乡亲竟都嗤之以鼻,连房家老母都视之为耻。
  “现在我倒是愈发觉得房子勤的死另有隐情。”与郎中说完话,司无正蹙眉沉思,“原来这个房晗不仅偷窃成瘾,还连年落榜,平日里调戏民女无恶不作,这样的人报仇,反倒不正常了。”
  清未也跟着附和:“原来老夫人说得孽障是这般意思。”
  如此不孝子孙,房家老母不肯承认也是实属应当。
  司无正说完并未再逗留,带着清未走出巷口,继续往房子勤倒吊的酒楼走,有了无头鬼魂的提示,他们已经对房子勤之死产生了怀疑,且司无正又提及酒楼墙上的血字。
  “你是说房子勤虽有冤情,但可能与裴之远无关?”清未想了想,蹙眉否认,“可裴之远私吞赋税该是大理寺核实过的,如何有错?”
  “那时我还未入仕,事实如何不得而知。”
  “若是裴之远并没有私吞赋税,房子勤为何而死,房晗又为何杀人?”他越说,心里越是胆寒,“难道案情从一开始就错了?”
  司无正倒没有清未的担忧,反倒饶有兴致地喘了口气:“错便错了,这桩冤案牵扯甚多,我更关心他们的死牵扯到了谁的利益。”
  “什么?”清未瞪圆了眼睛,扯住司无正的衣袖,“你怎可说这种胡话?”
  “嫂嫂以为如何?”
  “你……你可是大理寺少卿,我原以为你查清案情是为了安抚冤魂,可你……你竟然只在乎朝局纠葛?”他自诩长辈,挡在司无正面前义正言辞,“司无正,你破案该为昭雪冤情,而不是为了自己的仕途!”
  寒风呼啸,司无正敛去眉宇间的不羁,单手握拳轻声咳嗽:“我为官为何……嫂嫂怕是永远也猜不到。”他像个孩子似的顽皮地眨眼,“秘密。”
  “你……”
  清未还欲再说,却被司无正抱上了马背,佯装虚弱:“嫂嫂,我走不动了。”
  每当司无正装成这幅模样时,他都无话可说,干脆端坐马背闭目养神,刻意避开身体接触,可马背之上避无可避,清未再如何挣扎,还是被司无正搂在了身前。
  这种感觉就像明知一只猫带有野性,却无论如何都没法舍弃,直到被挠得鲜血淋漓,心里才升起责备的心,可当清未望进那双深邃的眼眸时就知道自己输了。他拿司无正没有法子,不是因为有过肌肤之亲,也不是辈分的牵扯,只是一种怪异的责任感。
  正如同他在世间只剩司无正一般,司无正在这繁华的长安城里也只有他,他们同病相怜又相依为命,这才是清未心中真正的死穴。
  酒楼的生意不算太好,但也能勉强支撑,司无正将马交给小厮,发现店里零零星星坐着几个酒客,无一例外见了大理寺的官服都闭上了嘴。清未跟随司无正走进店门,觉得店内陈设与前日来时略有不同,却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同,只暗中觉得怪异,倒是司无正直接指出了问题所在。
  “前几日放在墙角的酒坛没了。”
  听了这话,清未也发现酒坛没了。
  “许是喝完了吧。”他轻轻扯司无正的衣袖,并未在意,“快去那间客房瞧瞧。”
  司无正依言向掌柜的讨房子勤死的那间屋子的钥匙,却被告知那间房已经住人了。
  “是从西域来的客人。”掌柜的惧怕司无正的身份,将住客的身份全盘托出,“刚来长安不久,听说是贩卖香料的。”
  司无正装模作样地听了片刻,抬腿往楼上走:“近日有传闻西域的商人私下贩售我朝贡品,我且去看看。”
  掌柜不敢阻拦,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上楼,也不知道是不是运气好,西域的商人竟然不在屋内,而拿可怜的房子勤还挂在门前,随风微微摇晃,瞧模样怪可怜的。这次清未也看见了墙上的血书,不禁好奇道:“住在这儿的西域商人看不见吗?”
  “估计只有我们能看见,要不然谁敢住在这儿?”司无正无所谓地笑笑,走到房子勤面前不耐烦地摇晃对方脚踝上的白绫,“你到底是怎么死的?”
  房子勤被晃得惨叫连连,可怜巴巴地望着清未,寄希望于他能帮助自己,可惜清未已经知道房晗的事,对房家的父子俩已经产生了怀疑,任凭倒吊鬼如何哀嚎都无动于衷。
  “你被他带坏了。”房子勤哀怨地抱怨,苍白的手指撩开面前枯草般的头发,“作孽啊。”
  “谁作孽还不知道呢……”司无正对房子勤的话无动于衷,抬手指着血迹斑斑的墙面,冷声逼问,“这字不是你写的吧?”
  “为……为何不是我写的?”
  “若真是你写的,我们来的那日你就该给我们看了。”司无正勾起唇角,“一个真正有冤情的人是不会有所隐瞒的,因为没有人愿意冤魂不散无法投胎,可你撒谎了。”
  司无正说到这里,从身后拖了一把椅子,悠闲地坐在房子勤面前:“我倒是好奇,你一个捆在酒楼里的亡魂还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
  或许是福至心灵,站在一旁的清未忽然轻声开口:“房晗死了。”
  房子勤的神情果然大变。
  “你是不是不知道他把裴之远杀了?”他逼近倒吊鬼,“你儿子也冤魂不散。”
  “不……不会的……”仿佛受了惊吓,房子勤的眼里溢出黑血,口鼻也冒出黑烟,“不会的!”
  “你不信?”司无正接过话茬,“今日我们还看见他徘徊在房宅前阴魂不散,瞧模样也不愿意投胎。”
  “我说你们父子有什么毛病?都不愿意投胎。”
  司无正越说,越是刻薄:“难道还要阎王爷亲自来催你们吗?”
  粘稠的血滴落在地面,房子勤整张脸都被污血覆盖,无论司无正再说什么,重复的都是“不会的”三个字。清未站在一旁轻声感慨,说司无正向谁问话,都能把对方逼得精神失常。
  司无正颇为无辜地耸肩:“我也没说什么。”
  清未不置可否,反正他说什么司无正都不会听,干脆转移话题:“既然问不出什么,我们还呆在这里做什么?”
  听了清未的话,司无正从善如流地起身,将椅子放回原位:“走也好,免得与西域的商人撞上还要费一番口舌解释我们在这里的缘由。”
  “那掌柜的……”
  “他不敢说的。”司无正笃定地摇头,“得罪大理寺这种事,没几个人干得出来。”
  事实也的确如此,当他们下楼时,掌柜的和酒客都垂着头,假装干自己的事情,连大声都不敢出,清未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在活着的时候没来过长安,但游记中都是赞美之词,然而亲眼所见才知道现实与幻想的差距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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