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乌云密布,天气阴沉,稀薄的日光从云层间洒落,他们牵着马走在长安城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司无正穿着官服,见者无不躲避,清未在心里叹息,司无正却目不斜视,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近些年大理寺越来越为前朝所用,刑法愈发苛刻,连坊间都传闻只要进了大理寺的门就别想活着走出去。”司无正看出他心中所想,悄声解释,“所以也不怪他们害怕。”说完,蹲下身扶住一个差点摔倒的稚童,然而孩子的娘亲赶来时却恐惧地盯着他们,仿佛见了鬼。
司无正不以为意,清未却不能坐视不管,他走到孩童面前柔声道:“可是摔伤了?”
他面容清秀,眉宇间弥漫着温润的书卷气,任谁看了都不会设防,连稚童都奶声奶气地唤“哥哥”。
“下次可得小心些。”清未揉了揉孩子的头,抬手指着司无正的方向,循循善诱,“是那位哥哥救了你。”
孩童听话地跑过去,对着抱着胳膊的司无正作揖,道谢以后笑眯眯地和娘亲走了。
“嫂嫂这是做什么?”
“没什么。”清未将双手背在身后,反问,“有何不妥?”
司无正注视他的目光夹杂了丝丝探究,但最后一笑了之,捏着缰绳往行人少的小路上走。房子勤被杀害的酒楼其实离集市甚远,是极为偏僻的所在,据说当年足足在房梁上挂了三日才被前来打扫的小厮发现,当真是极惨。
清未不认识长安的街道,跟在司无正身后默默前行,身旁喧嚣逐渐远去,原来他们已经拐入了平静的小巷,两旁届是幽静的院落,偶有不知名的花探出墙角,在清未鼻尖留下一道暗香。
“我打听到伏法的凶手以前住在这里。”原来司无正走这条路是有原因的。
“他家里还有什么人在?”
“据说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母。”司无正走得很慢,皱眉打量两旁的院落,时不时伸手探查墙缝里的青苔,“房家也是倒霉,房子勤好不容易当上了侍郎就被裴之远杀害,如今儿子又因报仇没了姓名,也不知道这位老母亲要如何活下去。”
“那裴之远呢?”清未闻言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他的家人呢?”
然而司无正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站在远处蹙眉望着巷口。
清未寻着司无正的目光看去,心里咯噔一声,只见昏暗的巷口弥漫着淡淡的雾气,一道摇晃的人影一步一步向他们靠近,伴随着粘稠的水声,风里似乎都弥漫着血腥气。
“他的……”清未有些口干舌燥,不由自主往司无正身边靠了靠,食指轻轻勾住了衣袖,“他的头呢?”
第五章 倒吊鬼(5)
雾气散去一些,那道人影靠得更近了些,血迹斑斑的衣袍上隐隐约约透出一个“囚”字,清未也由此看清了颈上碗口大的疤,粘稠的血就是从哪里流出来的。
阴风哭嚎,司无正不着痕迹地挡在清未身前:“这该是昨日刚伏法的凶手。”
“你是说这就是房子勤的儿子?”他虽然不怕鬼怪,但乍一看见无头的幽魂还是惊惧,忍不住抓住了司无正的手臂,“他为何也没有去投胎?”
“说不定这世间根本没有阴曹地府。”司无正竟在这时开起玩笑,继而注意到凶手向自己靠近,神情又严肃起来,“那当然不会,要不然阳间早就被冤魂填满了。”
“既然他杀了裴之远报仇,又能有何冤情?”清未见那无头的鬼拖着沉重的身躯一步一步走来,扯了扯司无正的衣袖,“怎么办?”
“他活着的时候尚且不能拿大理寺如何,死了又能如何?”司无正勾起唇角,不退反进,毫不畏惧地迎面走去。
清未只得咬牙追上去,且越是靠近,阴风越急,狂风卷着黄沙铺天盖地地袭来,他抬起衣袖遮面,视线模糊间瞥见司无正已经离鬼魂极近,但亡魂像是看不见他们似的,竟径直转身去往了巷口边的院落。清未连忙快步跟上司无正的脚步,刚巧听见风中传来嘶哑的叫喊。
——我冤。
他们都没开口,所以说话的只剩无头鬼了。
司无正揣着手站在院墙下绕了绕,若有所思:“这是房家老母住的老宅。”
清未光顾看那亡魂往门前飘,觉得鬼魂只在院前徘徊,似乎顾及什么一般犹豫不前,且不停地重复“我冤”二字。他闻言不由觉得官员被杀的案子有隐情,不料司无正听了同样的话,第一反应竟然是好奇无头鬼是用哪里发出的声音。
“嫂嫂可曾听说过刑天的传说?”司无正站在他身侧笑吟吟地注视着冤魂,“相传刑天与皇帝相争,被砍去头颅,于是便以乳为目,脐为口。你说房子勤的儿子会不会也是这般发出声音的?”
刑天的传说清未怎会不知道,只是此刻提起未免怪异,再说一桩官员被杀的案件如何能与上古天神相提并论?他皱眉瞥了司无正一眼,发现这人眼里当真弥漫着饶有兴致的光,完全不惧怕无头的冤魂的模样。
这回清未终于忍不住:“你不怕吗?”
他觉得怪异:“寻常人看见鬼必定会害怕的,你为何如此冷静?”
“嫂嫂觉得鬼怪可怕在何处?”
“若是做了亏心事,自然会觉得可怕。”
“可我没做亏心事。”司无正深以为然,“就算做了亏心事又何妨?活着的时候斗不过我,死了还能兴起什么风浪?”
清未被司无正的歪理搞得哭笑不得,心里仅存的恐惧也消散殆尽,转而也去想无头冤魂如何发出声音的,此时鬼魂已经飘到了房家紧闭的正门前,门板上贴着新写的春联,左批“看阶前草绿苔青,无非生意”,右批“听墙外鸦啼鹊噪,恐有冤魂”,寓意甚好,只是现实完全反了过来,看得人唏嘘不已。
“你说他冤什么?”司无正难得正经起来,“按理说他已经替父报仇,就算裴之远真的私吞了赋税,他也必定杀人偿命逃不过这一劫,又为何会觉得冤枉呢?”
房家门上的春联仿佛随着这话染上了血意,清未移开视线,注视着鬼魂身上的囚衣,不觉想象出了凶手生前被斩首的模样,莫名胆寒,而司无正说完,选择的做法再一次惊住了他。
“你冤什么?”司无正走到无头鬼面前,平静地注视着不断渗出鲜血的脖颈。
“我冤。”
“冤什么?”司无正耐心地重复,“你若有什么冤情可以告诉我。”
鬼魂沉默片刻,依旧重复毫无感**彩的“我冤”二字。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不该被斩首?”
“我冤。”
“裴之远既然已经伏法,你冤什么?”
“我冤。”
……
总之无论司无正问什么,无头鬼的回答无一例外都是“我冤”。清未站在一旁听得直发笑,觉得司无正和鬼魂都执着得很,又觉得司无正对待已死之人比活人还有耐心,忍不住好奇起来原因,只是此种情形下实在不适合提无关案情的事。
“我来试试。”他拉住司无正的衣角,主动走到无头鬼面前,深吸了一口气。
近距离看,那道溢出鲜血的伤口更加瘆人,或许是刀口不够锋利的缘故,颈侧的皮肉翻卷,森森白骨上腐肉摇摇欲坠,腥臭的气息也扑面而来。
清未强压住心中的不适,垂目问道:“这是你的家吗?”
鬼魂迟疑地转身,脖颈上空荡荡的,他却觉得有双眸子透过淡淡的雾气死死盯着自己,于是清未又补充道:“如果这是你家,为何不回去看看你的家人呢?”
“那该是你的祖母吧?”他循循善诱,“已经八十多岁了,肯定很思念孙儿。”
清未觉得房子勤的儿子会对年迈的老母有所思念,谁料话音刚落,无头鬼竟抬起双手胡乱挥舞,天色也登时阴暗不少,暂歇的阴风再一次哭嚎起来,司无正眼疾手快地把他拉到身后,蹙眉后退了几步。而鬼魂发出类似哭嚎的声音,慢慢蹲在了房家的门前,在他们的注视下撩起了衣摆。
虽然没有以乳为眼,肚脐倒是当真变成了一张嘴。
“我冤。”
司无正闻言,冷笑一声转身欲走。
无头鬼连忙跟上,举着衣袍连道了三声“我冤”。清未生出一丝恻隐之心,拉住司无正的手又绕回鬼魂身前,好脾气地蹲下来:“你冤什么?”或许是他脾气好的缘故,这回无头鬼没有再重复毫无意义的话,反而用那张肚脐化作的嘴哀嚎起来。
“堂堂七尺男儿就会哭?”司无正不屑地站在清未身后,冷嘲热讽道,“换了我,若是能手刃杀父仇人,就算被斩首也心甘情愿!”
这话惹怒了鬼魂,他腾地站起来,用苍白的手指指着房家:“不是。”
“不是什么?”司无正见无头鬼终于肯说除“我冤”以外的话,连忙追问,“人不是你杀的?”
鬼魂却又陷入了沉默,似乎失去了自己的头以后就失去了大部分的神志,只会徘徊在房家门前哭嚎冤情。司无正的耐心消耗殆尽,不顾清未的阻拦,直直地走向鬼魂,刚欲伸手,紧闭的房门忽而吱哑一声打开了。
就像是打破了一方幻境,鬼魂瞬间不知所踪,天色也不复原先的阴沉,清未低低地惊呼了一声,抓着司无正的手没来得及松开,就被反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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