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所拥有的滤镜抛光了真实的棱角,唯留似是而非、唯留朦胧美好,唯留那懵懂情愫——在他抵达成年之后仍坚不可摧。
那之后他们又去了游乐园里的小剧院。
剧院里观众寥寥无几,舞台上演员多是趁暑假来打工的学生,面容青涩,稚气尚存。雪白裙尾曳地,白娘子走起路来妖妖娆娆,可面对许仙总屡屡错了台词。
撑着油纸伞的小青爱抬袖掩嘴直偷笑,许仙倒是一脸肃穆,却不像那初开情窦的呆书生,倒似金山寺里宝相庄严的法海。
台下观众看得认真,时有掌声捧场,兼伴闪光灯亮,咔擦一声回响,不知是谁留存去了影像。
三人并排坐在最后一排,静悄悄看了好一会儿。直等许仙下台,法海出场,才一齐偷溜出了剧院。
“我最烦看法海了,”虞秉文很义愤填膺,直道:“这臭和尚真不是东西!”
骆攸宁笑他:“人家连台词都还没说上一句呢,怎么就不是东西了。”
虞秉文道:“你是没看过新白娘子传奇么!”
“人家又不一定照着新白娘子演,”骆攸宁很有想法,“就不兴法海变红娘吗?”
虞秉文想了想,问道:“……红娘到底是谁?”
骆攸宁忍无可忍:“你就等着开学补考不及格吧!”
虞秉文最烦提这话题,闻言不由迁怒:“管他是谁,反正白娘子总归逃不过镇塔!这法海真不是个东西!”
他俩斗嘴斗得太欢,乔荆便在旁边当听众。
游乐园规划妥当,剧院之后便是大片森森密林。这日头刚一西斜,层林遍染了金灿灿的余晖。酷暑缓了咄咄逼人的燥气,倦鸟唧唧啾啾扑棱归巢。
该玩得项目玩得差不多了,他三人研究着路旁园区地图,商量着再玩个摩天轮就打道回府。
冷不丁斜侧灌丛一抖,倏然窜出俩姑娘。
精致妆容也挡不住她俩煞白的脸色,她两人哆哆嗦嗦,拦在他们面前活似遭了打劫。
骆攸宁不管闲事,乔荆素来是闷葫芦也不指望他搭腔。
虞秉文瞅着俩姑娘那副见鬼的模样只好问:“咋了这是?”
两姑娘肘挽肘,肩蹭肩,简直快贴成了连体婴。
其中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苦着脸道:“帅哥,一起去鬼屋吧。”
另一个留着披肩发的姑娘接着道:“我们交了钱,他们不退票。”
“里头阴嗖嗖,我们俩不敢进去了。”
“这票还得单独交,老贵了!不去太可惜!”
两姑娘你言我语,没等虞秉文出言拒绝,道旁又追来了个工作人员。
这工作人员也是个年纪轻轻的小男生,他手捏着鸭舌帽不住扇着热气,气咻咻道:“你俩姑娘怎么回事呢,不都说要陪你们走一段了么,还跑啥呢。”
“不要,”两人拒绝得异口同声,“不去!”
其中一个道:“你是工作人员,待会联合里头人吓我们怎么办?”
那工作人员烦道:“我神经病吗?想吓你们,不呆里头,还在外头给你们领路。”
“你刚进去还跟门口那女鬼打招呼呢!”另一个姑娘自认为拆穿了他险恶用心:“要不就退票!”
“她要下班了我打个招呼还犯法啦!有本事投诉去,退票是甭想了,不然你们再拉几个人呗,”工作人员翻了个白眼,没辙了,转头瞅着三个大男生不耐道:“你们去嘛,不会都没这胆吧。”
虞秉文见俩姑娘吓成那副模样有些于心不忍,可回头瞅着骆攸宁,又不想让他遭这份吓。
“去吧,”骆攸宁知他心思,反而宽慰道,“都是假的,我没事。”
虞秉文迟疑了片刻,见乔荆也无异议,只得勉强应了。
鬼屋隐藏在密林深处,鹅卵石小路走到尽头,迎面一桩阴森森的破旧木屋,窗玻璃上挂满缺胳膊少腿的洋娃娃。屋门口堵着两木桩夹道相迎。木桩上摆满了道具,或插着柄淌着鲜血的菜刀,或放了脑浆肠子之类吓人的玩意。
正赶上逢魔时刻,乌压压倦鸟归林,晦暗光影营造气氛十足。
不知是不是怕吓着小朋友,这项目居然还独立售票。
跨过坑洼如狗啃的门槛,内里也只点了盏昏灯,衣架就支棱在门口,假发、人皮以及白飘飘的衣裙挂得是满满当当。
墙上海报不比道具能唬人,看着似乎中西结合,从中国僵尸到西方吸血鬼,从白衣飘飘的冤鬼到浑身鲜血的厉鬼,可谓应有尽有。
工作人员正围在角落泡方便面,见着游客进来也是爱理不理。直等那领着他们的小哥吼了一声,方有售票人员迟迟而来。
售票人员瞅着两高马大的少年就先出言提醒:“先说明,打工作人员是要罚钱的啊。”
虞秉文打哈哈:“那你们可悠着点,别把我们吓过头啦。”
付过门票,场控就位。里头袭来厉鬼哭嚎,工作人员将门帘一撩,迎着阴绿幽光,五人一前一后往里头走去。
外头看着小破木屋,内里另藏乾坤。进门一道砂石小道铺来,两旁全栽着墓碑形状的石板。森绿灯光从石板间隙折射而来,照得狭窄的空间鬼影幢幢。
阴风也来凑热闹,呼呼地吹着,如蛇如蟒直往脚脖子钻。
俩姑娘吓得不行,时不时就冒出一声尖叫当伴奏。
虞秉文努力给俩姑娘转移注意力:“既然这么怕,还来玩啥啊。”
一个姑娘小声道:“他们说不恐怖的,我们就想来试试,谁知道还不能退票了。”
虞秉文嗤了声:“你们这不花钱找罪受么。”
他话音方落,刚觉脚底下踩着甚软绵绵的物事,后头就连番炸出的尖叫差点没震聋他的耳朵。
他低头一瞅,好家伙,地上居然横满了残肢断腿,血似未干透,给灯光一照,还挺真实。
“假的,假的啦!”虞秉文安慰得没停,又朝后头嚷嚷:“乔荆,你可抓好骆宁宁了。”
他这厢话说完,前头拐角适时有白衣一角幽幽滑过,一群人刚追过去,屋顶陡然降下一张赤红的鬼面具,鼻贴鼻撞得正好。
第二十六章
尖叫声这次更是凶猛,一声比一声还绵长,愣是将四面八方涌来的鬼哭狼嚎给盖了过去。
接下去那段路,他们几乎全程沐浴在尖叫声中。
这鬼屋花样还挺多。墓地之后是太平间,医疗柜翻倒在地,满地狼藉。简陋木板床铺着白布摆了满屋,道具尸体是必不可少的。
几人悄着脚步走过时,时不时还有装成尸体的活人凑热闹。左边病床上伸来一只手抓着人胳膊,右边床底下横出一条腿。
屋里灯光幽白,玻璃窗上盖满了血手印,乍一瞧还真挺像回事。
俩姑娘的尖叫声几乎能凑成一首双人合唱,一人高完一人低。
虞秉文惦记着骆攸宁,回头看了好几次,见他与乔荆两人肩并肩,看起来还算镇定。
再往后是殡仪馆焚化室,烧了一半的恶鬼从黑黢黢的焚化炉里突然扑出半个焦黑身子,唬得俩女生直接就扑到虞秉文的身上。
虞秉文觉得自己没被吓死,也被这俩姑娘给吵疯了,他分出心思去看骆攸宁。
那小子出拳是利落胆儿实贼小,这会终于招架不住,整个人吓得几乎都钻进了乔荆的怀里。
少年时候乔荆虽然看着瘦,可那瘦是精瘦,人高腿长,宽臂一捞就将小矮子的骆攸宁搂得全实。
焚化室的灯一改先前阴绿,转为荏苒烛火般的昏黄。冥冥暗暗,映得俊面秀貌都显得虚渺。
般配、登对,这两词在脑海浮现得突然,突然得虞秉文莫名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这曾一度是他所求,可当所求得果,他却觉得心里突如其来刺进了一根针,针头不算尖锐,却扎得他满心烦躁,扎得他直想冲过去把骆攸宁从乔荆的身边拉开来。
在他知道乔骆两人的性向之后也曾惊讶过,他查了资料,他想了很久。
他以为骆攸宁与乔荆最合适,却不想自己也会妒忌。
他以为自己大公无私,殊不知自己最是自私。
他从不知道自己也有占有欲,他以为就算骆攸宁和乔荆在一起,骆攸宁也只属于他。他们竹马十八年,从蹒跚学步的孩童到风华正茂的少年,从未分开。
他们便如绞缠在一处的树,连根带叶长进了对方生命里,从两颗幼苗最终结成连理。
他是他另一半执拗的灵魂。
可是他真的能护骆攸宁一辈子么?
虞秉文知道答案,他小时候没护住,长大后更护不了。
他生得再高大,也是空架子,从小到大打架全靠骆攸宁一人输出。
他们的角色与外貌从来是相反的。
他护不了骆攸宁,小时候是,长大后仍是。
阴风阵阵,恶鬼时现。
接下来一段路程,虞秉文走得心不在焉。再狰狞的恶鬼都引不起走他注意,至于频频炸响的尖叫更成了耳边风。
他在前头领路,俩姑娘走中间,剩下还是骆攸宁与乔荆断后。
鬼屋七拐八绕不知行有多远,其中一段路居然还搞起了空间错移。走没几步中间就突然滑出镜墙,愣是将几个人隔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