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筑子遥自认隐藏甚好,却也不免有遗漏之处。
倏尔闪过一个念头,思来想去也只得这么说了,纵然无故冤枉并非君子所为,可那伙人也非良善之辈,对待妖孽又何须谈论道理。“大王,臣妾之所以失踪了几日,是因那日不巧遇到山匪拦截,无奈与队伍走散。”
闻言,只见段景脸色骤变,眉宇间突兀出仿佛就要令人窒息的戾气,“这群没用的东西竟敢联合起来欺骗朕!”
“大王此言怎讲?”筑子遥惘然,心头暗叫不好,唯恐说错了话。
“他们跟朕说的是在客栈中被人下药昏迷,醒来之时便已不见爱妃身影,对于山匪一事更是只字未提。”
想到那二十多个间接性因他而死的侍卫,筑子遥便觉心口难受至极,不想无意间又让他们蒙受冤屈,不忍解释道:“他们说得并无错,山匪在茶点之中都下了药,不过那时臣妾身体有些不适便没吃,岚葭随我。是以我二人皆无碍,且目睹了山匪打家劫舍的全过程,最终趁乱脱身。”
段景勃然拍桌,茶具从上边滑落摔至地面,筑子遥为之一愣,桌子隐约出现了一条裂缝,段景丝毫不为所动,厉言怒喝:“大胆狂徒!爱妃,告诉朕那是什么地方,明日朕就遣人剿匪!”
“大王息怒,恕臣妾无可奉告。”黑山是妖众的天下,若是贸然让凡人进入,只会徒增伤亡。筑子遥本就是借黑山找个理由开脱,又怎能当真让他们前去。
届时,筑子遥不曾注意到司命神色间微妙的变化。
“为何?”段景不解。
“古人云人性本善,佛曰人无善恶,善恶存乎尔心,又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大王可曾想过为非作歹其实并非他们本意,只是迫于人生苦难,不得已而为之。久而久之,便习以为常了。”
段景摇头,筑子遥陡然直言:“他们因战火硝烟被迫与家眷分离甚远乃至阴阳两隔,流离失所,无家可回,万般无奈之下,为了活下去,就唯有去欺负比他们更弱小的人。人,总是要为自己考虑的,站在他们的立场上而言并没有做错,归根究底,错不在他们,真正错误的,是这个时代啊。”
司命这旁观者看得当真为筑子遥捏一把冷汗,言外之意他分明是在埋怨段景这个君王做得不够好。
如若此刻换作他人怕是脑袋早已搬家,但是他这身份不一样,因为他现在是常腓,段景也没有怒意,只是耐心听着筑子遥将话说完却始终眼底诧异满然。
“倘若大王明日遣人去除了他们这固然可以,但是却不免以后还会出现第二批第三批甚至更多,这样一直无限循环下去,莫不成大王还要弑尽天下人?”这是一个可以让段景痛改前非的好时机,回想起来时途中那群穷苦百姓,筑子遥实在于心不忍。
段景可以心平气和地听筑子遥告诫,却也不知他是否真有听进去,他愣怔地看着筑子遥,这种目光着实难以捉摸,但是很尖锐,筑子遥不忍后背一凉。
突然,他大笑起,笑声听得筑子遥有些后悔方才说出的那段话,他款款道:“天下于我何干?只要爱妃开心,只要爱妃好好的,杀尽天下人又有何不可?”
只为一人心,宁可错杀天下人。这就是那个历来遭人谴责的暴君景帝么?
这一次,是为他的话彻底呆滞。
为心爱之人可以舍弃一切不惜遗臭万年的段景,为何就不可将儿女私情放下一刻,以同样的姿态对待天下苍生呢?那时的他,或许江山美人兼得,世代受人供奉与敬仰,他将成为一个不可一世的传奇,谱写美丽华章。
可是,他没有。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想到此处,筑子遥便觉心口一阵抽痛,仿佛正在滴血。或许,是常腓在痛心疾首吧,他如是以为。
“大王,臣妾当真值得你如此相待?”他身为君王,没有任何人可以强迫他,他做事从来都是顺从自己的心意,所以爱上常腓,为她抛之江山于脑后也是心甘情愿。可区区一个富豪之女,纵使国色天香,又哪里值得他背负千万血债。
筑子遥或许并不知道此刻自己的眼角泛着水光,复杂的心绪令之几近奔溃。这些,当真只是因为常腓这副身子而遗留下来的情感么?现下,无解。
“爱妃近日怎变得这般多愁善感了,朕对你从来都是心甘情愿,又有什么值不值得呢?”
“大王,倘若有朝一日我死了,你会如何?”筑子遥有些战兢,因为着实不敢想象这样一个如此深爱常腓的段景,在知晓爱人的死讯后会是何种反应,更是为这天下人忧心,不知他是否会因此消沉,以杀人取乐……筑子遥暗自蹙眉,不敢再想下去。
段景眉宇间显露不悦之意,他并不喜欢这种话从常腓口中说出来,他道:“爱妃这不是好好的,怎会突然这么想?倘若爱妃死了,朕定然不会独活于世,不过在此之前,朕还要这江山为你我陪葬。”他面上笑容依旧只当筑子遥这是个玩笑,但筑子遥却是彻底僵持住,面色微微泛白。
“爱妃怎么了?”段景见状既是心疼又是疑惑。
筑子遥退了退步伐,挤出一个极为牵强的笑容,神情恍惚道:“这些日子臣妾疲乏,想歇息了,大王请回罢。”闻言,段景欲言又止。
筑子遥斜眼瞥了下那张被段景震出的一条裂缝,那一地破碎的杯具,脑海中又浮现出方才他信誓旦旦的一言一句,突然间脑子陷入了无限空白之中。
司命悄然现身,轻抚筑子遥肩头,道:“方才当真危险,成美日后可切莫再提要段景改过自新的事情了。”
筑子遥抬眸看到司命额头还未散去的几颗汗珠,“为何?还天下黎民一个明君不好么?”他年少登基,已经承受了太多本是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压力和负担,论功绩智谋他在历史长河之中堪称数一数二,却为何要遭受世人的横眉冷对,成为茶馆说书人口中的笑柄。
他不过是爱上了一个女子,何曾做错?
筑子遥再次感受到心头的强烈抽痛,这本该是常腓的身体,常腓的感情,为何他会感受得这么真切,就像这一切都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一般令人痛苦难耐。
“明君固然是好,可成美莫要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若是节外生枝,再插手红尘之事,唯恐天帝都保不住……”司命面上露出从未有过的认真之色,至少在筑子遥记忆中这是第一次,他轻叹,默然看着筑子遥。
司命的话将他从无尽深渊拉回了现实之中,才想起这是在凡间,不似天庭那般随意,万物命数打自出世那一刻起便已在寂逢的命薄上注定,若想强行改变,他则是在违背天命。
“此番是我大意了。”筑子遥朝司命轻轻一笑,“下次注意。”
☆、神秘的国师
“还有下次?”
“不,这是最后一次。”筑子遥嬉笑几声,司命便也暂且将此事放下了。
毕竟眼下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他还没有来得及告诉筑子遥,但碍于种种无法确定的因素,司命迟疑不决好一会儿,最终还是选择说出来,对筑子遥道:“成美,对于黑山一事你可有何发现?”
筑子遥还未彻底从方才的谈话中缓出来,显得有些惘然。
“往生水素来稀罕,放眼整个六界也仅存无几,这一次天帝更是私下安排,哪怕天庭,晓得此事内情的也绝不超过十人,那便不对劲了,黑山又是如何晓得我等已经下凡?甚至那黑山妖王已经识破成美仙身,晓得你成了‘常腓’。”司命稍稍蹙眉,无论从哪儿考虑,这都太不合情理了,乃至他不得不去怀疑那些妖孽是否早就已经盯上天庭,只待趁虚而入。
此前,筑子遥确实对黑山妖王于他行踪的了如指掌感到怪诧,却未曾往那方面去想。
司命如是疑虑,筑子遥也不由得将心揪起,沉吟道:“他们恐是要有所行动了。”
“这些年来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要来了,只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千万不可被他们扰了心智,关于这件事情我会去禀报天帝,商量进一步对策,那么也请成美对你认定的那个人多加留意。”
筑子遥当即一懵,“我认定的人?”
“前几日成美不是说那国师南宫御很可疑么,这可不就是成美认定的那个嫌疑人么?”司命自认并未说错什么词,面对筑子遥不明所以的模样有些摸不着头脑。
反观对方,暗自抹了把冷汗,心道是这回司命话说一半的毛病当真吓到他了。
“岚葭那边如何?”筑子遥问。
司命轻叹摇头,她还依旧沉陷于昏迷当中,随时都有可能一命呜呼。筑子遥咬了咬牙,明知那是他们挖好的陷阱却为一条人命又不得不跳进去,这种感觉当真叫人不好受。
“此事牵扯甚多,万不可贸然行动,待我先去天庭禀报,回来再做定夺。”
“她没有时间了,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你这一来一回,怕是岚葭早就撑不住了。”他若去了,多半会被妖孽利用以达成他们龌龊的目的,乃至牵连无辜苍生,可若不加理睬,岚葭就没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