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云从的眉头蹙了起来。
“请问,”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打破了寂然,钟云从与苏闲双双回过头去,几个身着黑衣的女人站在不远处,忐忑不安地看着这边,出声的女人看起来有些发怵,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问,“这是苗林芝的坟吗?我们听说她今天下葬……”
苏闲只一眼就看出了她们大致的身份,应该和苗林芝是同行,他有些意外,想不到唯一来祭奠她的,竟然是这些人。
钟云从代替他回答了她们:“对的,几位女士是苗阿姨的朋友吗?”
这个温和俊秀的青年,看起来要比一身制服的治安官和蔼可亲多了,那几位怕的主要也是苏闲,毕竟平日里,在治安所里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算是吧……”听到钟云从友好的回答,领头的女人有点不好意思地理了一下头发,“虽说平时关系不太好,也打过几架,但好歹认识了这么多年……谁知道姐几个什么时候就没了,到时候都不知道有没有个像样的坟呢。”
钟云从无语了一下,他没苏闲那么见多识广,才知道她们的身份,不过听这位大姐的语气,越说越凄凉,大抵是出于同病相怜的心理吧。
得了允许之后,几个女人就开始了祭拜,她们垮了个篮子,里头装的是些香烛纸钱之类的传统物件,和这西式墓园有些不搭,可苏闲并没有阻止,而是任由她们点燃了香烛,烧起了纸钱。
“一路走好,下辈子投个好胎。”
女人们嘴里念念有词,尽是些淳朴的祈祷,钟云从看着听着,只觉得原本无尽凄凉的空气似乎都有了些许的暖意。
祭拜结束过后,几个女人客客气气地告辞了,钟云从目送着她们的背影,有些感慨:“其实苗阿姨的人缘也不算差吧?”
“她就是平时泼辣了些,其实人不坏,只是被欺负惯了,”苏闲的声音淡淡的,“怕吃亏,才总是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就是个外强中干的。”
钟云从凝视着他的侧脸,冷不丁地问道:“你跟她,应该不只是简单的邻居吧?”
苏闲怔忡了一下,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苗林芝的墓碑上。
“最早的时候,她不是这样的。”
他的声音被压的很低,像是在压制着某种感情,钟云从也跟着一愣,正要静待他的下文的时候,忽然听见了一个哆哆嗦嗦的声音。
“没错,她从前,不是这样的。”
居然还有悼念者?
钟云从吃惊地望过去,发现这一次的来人他认识。
苏闲斜乜着这个身形佝偻的中年男人,他形销骨立,两只眼睛犹如干枯的核桃一般,在瘦骨嶙峋的脸上,格外的凸出。
“李志军。”苏闲瞥了一眼他的右手,“你手上的烧伤好了?”
“苏长官。”李志军战战兢兢地叫了一声,多年的邻居,平日里遇见,苏闲一般都会客气地叫他一声“李叔”,此刻却是冷冰冰地直呼其名,他也明白个中缘由。
一开始,他的妻子被盈盈的人绑架,他被迫做了伪证,几乎将苗林芝推下深渊;后来他又被黑袍女子用异能控制,险些做了刽子手。
其实他是没脸来见林芝的,可这毕竟是她的最后一程,他怎么能不来送送?
他踉踉跄跄地来到墓前,扑通一声跪下了,老泪纵横:“林芝,我对不起你啊!”
苏闲冷眼旁观,钟云从看得出他心情不好,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他瞧了他一眼,瞧的他心里有点发虚,但最终他什么话也没说。
钟云从单方面地认为他是接受了自己的安慰了。
那边的李志军哭着哭着,突然疯狂地磕起头来,一边磕一边念着:“我该死!我该死!我该死!”
没几下,他就头破血流了,钟云从有些不忍,暗中用胳膊肘撞了一下苏闲,后者的脸上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行了,做给谁看呢?她死了,一了百了,无知无觉,什么也不知道;如果是我的话,更没必要,反正我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钟云从不由得干咳了两声:“你也差不多得了,给人留点面子……啊那个,李叔啊,别磕了,地上怪脏的,小心破伤风啊。”
李志军仿佛没听到,他的头长久地抵在墓碑前的石板上,鲜血糊了一地,看着有些吓人。
钟云从走过去,轻轻地碰了一下李志军的肩:“李叔,人死不能复生,别太难过了。”
李志军这次总算颤颤巍巍地抬起头,钟云从见他满脸的鲜血涕泪,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了块手帕给他:“擦擦吧。”
等到他不那么狼狈的时候,钟云从干脆在他旁边席地而坐,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您是不是和苗阿姨认识了很久啊?”
李志军方才嚎了好一阵子,嗓子还哑着:“我跟林芝从小就认识,我们从小就是邻居,那个时候,我们住的地方还是西城那边……说起来,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儿了。”
钟云从:“哦,那会儿你们都还很小吧?”
“嗯,后来病毒爆发了,西城被隔离,我们两家就连夜逃到了东城。”李志军双眼混浊,但忆起当年的事,仍然闪着光,“那阵子大家过的都很艰难,我们两家互相帮扶着才度过难关,她就跟我妹妹似的,天天跟在我屁股后面,喊我志军哥。”
钟云从没有打断他的美好回忆。
“后来综管局给幸存者按户分配了住处,我们两家的房子离的远,时间一久,联系也断了……”李志军遗憾地摇摇头,“但我心里一直记着这个小妹妹,她从小就乖,长得也好,大家伙都喜欢她……”
钟云从听得一愣一愣的:看样子,苗林芝后来的性情,真是被生活给逼出来的。
“几年之后,我终于又遇到了林芝,她已经长大了,比小时候还水灵,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被家里赶了出来,无处可去,只能挺着大肚子在街上游荡……”
李志军几乎要哽咽起来,钟云从安慰他两句,继续问道:“所以你们重逢的时候,苗阿姨已经有身孕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是盈盈?”
他点点头:“对,她那时候太惨了,全身上下瘦的只剩一把骨头,我带她吃了饭,问她怎么回事,她只说,她有了孩子,她家里容不下她,她就从家里出来了……”
钟云从听到此处,心率微乱,他不自觉地舔了下干涩的嘴唇:“她肚子里孩子的……父亲,是谁?”
可李志军的回答却令他失望不已:“不知道,她从来没对人说过……她家里的父母也不知道。后来我去她家附近打听了一圈,只知道她先前失踪了两年,再回来的时候,就有了那个孩子。他们都说,她是跟男人跑了……”
钟云从有些茫然,听起来倒像是个老套的故事——年少不谙世事的少女被渣男骗了身心,没多久又被甩了。
“你说,她失踪了两年?”一直闭口不言的苏闲忽然插话了,“她那两年去哪儿了?她父母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李志军仍旧是摇头,“她自己也不肯说,又不肯去打胎……后来她父亲发了火,就把她赶出去了。”
“那就是下落不明了……”苏闲皱着眉,“西城被隔绝,东城就那么大,她再怎么私奔,也不至于一点音信都没有吧?”
钟云从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你的意思是,她可能被人拐走了?”
苏闲摇摇头:“现在还不清楚。”
他说着又叹了口气:“之后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弄清楚了。”
钟云从回头问李志军:“被赶出来之后,她怎么样了?你收留了她吗?”
“没……”李志军显然有些尴尬,他讪讪地低下头,“我那个时候已经结婚了,我那个老婆说什么也不同意让她住进来……”
钟云从暗暗地叹息一声,接着问道:“那她……”
“她后来遇到了个好心的女人,她收留了林芝。”李志军说着,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苏闲,后者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模样,钟云从忽然明白了什么:“那个女人是……”
李志军没敢吭声,苏闲轻声开口:“我母亲。”
钟云从的声音也跟着柔和起来:“她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苏闲笑了一下:“好人都活不长。”
这家伙……钟云从无奈极了,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所以苗阿姨在苏妈妈的帮助下,生下了一个女儿,之后就……”
“之后就开始卖身了。”苏闲接口道,“她没有什么技能,要抚养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又不想麻烦我母亲,最后不声不响地上街去了。那个时候我母亲也病重了,没法阻止她,她就彻底沦为了妓女。”
钟云从喟叹一声,李志军又呜呜哭了起来:“苦啊,她这辈子太苦了……”
“行了别嚎了,”苏闲按着太阳穴,“没事的话就早点回去吧。”
李志军怕他,他一发话就把哭声憋了回去,抹着眼泪站了起来,只是并没有立马离开,而是在原地踌躇着。
苏闲抬了下眼皮:“还有事?”
他悉悉索索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迟疑了一下还是交到了苏闲的手里:“林芝的照片,不过是小的时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