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云从愈发地窘迫,额角的细汗也冷伶伶地铺了一层,其实他没有必要这样,任琰直到死的那一刻都还在算计他,那个结局,也算是咎由自取。
可在这对母子面前,他还是不可避免地会感到愧疚。
“妈。”
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以柔也不顾任母的冷眼了,一脸紧张地奔到病床边:“你醒了?”
钟云从同任母一齐望了过去,任杰依旧面白如纸,嘴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白的瘆人。
“妈,你和以柔都出去吧……”说话对于此时的任杰来说并非易事,就这么短短半句话,他已经有些喘了,“我想跟他单独聊聊。”
在面对苍白虚弱的儿子之时,任母刚硬的神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小杰,你现在还……”
“妈。”任杰叫完这声之后就阖上了双目,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任母沉默片刻,终于妥协,她瞥了钟云从一眼:“不要太久,他精力不济。”
钟云从点头:“我知道。”
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钟云从终于迈步上前:“还好吗?”
任杰复而睁眼,嘴角象征性地弯了一下:“你说呢?”
这里头并没有太多复杂的意味,只是透着淡淡的苦涩,钟云从抿了一下嘴唇,而后还是问出了口:“恨我吗?”
任杰的嘴唇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
“要是恨我的话,”钟云从闭了闭眼,艰难地开口,“等你好了,来找我报仇,我不会逃避的。”
他像是等待宣判一般等着对方的回复,却没想到,等来了任杰的笑。
他疑惑地看着任杰,后者一边笑一边摇头,钟云从给整懵了,磕磕巴巴地问道:“我、我是不是哪里说错了……”
发笑对任杰来说,也是一项折磨,他捂着伤处疼的直吸气,却是目光不善地瞪着钟云从:“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是非不分的人?”
钟云从被他的话给震住了。
“我已经知道了,我父亲做过的事。”任杰面色灰败,“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大概不会拦着路远杀他。”
他咧了咧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不过对于他的死,我竟然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悲伤。”
钟云从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嘴上不说,可从小到大,都是以他为傲,也把他当成自己的目标和榜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疼痛,任杰的表情有些扭曲,“我从来不知道,我英雄般的父亲也有那么不堪的一面……事已至此,我宁愿他死了,否则的话,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钟云从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他或许对不起其他所有人,可你……”
“我知道,我是那个例外。”任杰痛苦地闭上眼睛,“正是因为如此,我才如此地痛恨他,痛恨自己。”
他的手缓缓地移到了自己的心口上:“如果我乖乖地接受自己的命运,接受自己活不过二十岁的事实,或许他就不会为我铤而走险了。”
“任杰,”钟云从在他病床边蹲下,缓慢而坚定地摇头,“想活下去,并不是一种错误,没有必要为这个苛责自己。”
“自从知道这颗心脏的来历之后,我总觉得,在我胸腔里跳动着的是一颗不定时炸弹。”任杰喃喃道,“我再也没办法心安理得地依靠它活下去了。”
钟云从叹气:“那你想怎么做?把它挖出来还给原来的主人吗?你最好不要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
仿佛是抓到救命稻草一般,任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那你说,我该怎么做?!”
“赎罪。”钟云从直视着他的双目,瞳孔中心的微光让任杰紊乱的呼吸一点点平复下来,“父债子偿,天经地义。把这颗心脏当做枷锁,负重前行,竭尽全力替他赎罪吧。”
第115章 神仙打架
霍璟看到那个人的时候,脸色堪比暴雨将至的天空。
那人却是熟视无睹,大摇大摆地从他身前走过,招呼都没打一个。
于是乎,霍璟的面色更难看了。
“哎,苏长官怎么来了?”射击场里,正在为缺课一周的后进生钟云从补课的冯小山瞥着优哉游哉翘着二郎腿的苏闲,惊讶地开了口,“难不成,咱们要多一名教官了?”
钟云从摆弄着□□,也跟着瞟了一眼某人,微笑起来:“大概是……担心我吧。”
“啊?”冯小山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担心你?真的假的?你们非亲非故的,他为啥要对你这么好?”
啧啧啧,看到没,能问出这种问题的,基本告别脱单了。
钟云从一面腹诽这个没开窍的傻小子,一面又用余光扫过苏闲的侧脸,他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唇角一反常态地微微上翘,视线在枪林弹雨的靶场内游移不定,反正就是没落到他这里。
这种刻意的回避,倒是很符合这人傲娇的性子。
之前说不会拦他,还真是没拦,而是本人来到了训练营。
来就来吧,还偏偏要保持距离,连过来的时间都是精心算好,正好与他返营的时间岔开。
嘴上也不承认,宣称自己完全是为公务而来,美名其曰“来观察下新一代的苗子长势如何”。
这欲盖弥彰的架势,差点让钟云从笑出声,心说要不您老索性说自己是过来度假的得了,横竖这几天都在享受工伤待遇。
“卧槽,我觉得有情况!”八卦侦查员冯小山同志又开始跟他报告,“霍教官一直在盯着苏长官,眼神怎么看怎么不善哪……啊,他站起来了!他走过去了!他朝……”
亢奋的汇报仿佛是哑了火的炮弹,冯小山蓦地闭上嘴,钟云从牙疼似的咧了咧嘴:“他朝我们走过来了。”
霍璟一如之前的苏闲一般,目不斜视地从他眼前经过,苏闲见状,挑了挑眉,笑意更甚:“幼稚。”
目视着这一幕的钟云从表示,你们两个都很幼稚,就差直接扒眼皮吐舌头摇屁股:“略略略略略!”
霍璟置若罔闻,他径直向钟云从的方向走去,苏闲注意到了,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人却是没动。
他方才没怎么往钟那边看,不过也不是一点注意力都没分给他——他知道那小子现在落后的很厉害,连装填子弹都不利索。
那个叫冯小山的小孩,自己水平也就一般般,让他去教钟云从,那就是应征了一句老话——近墨者黑啊。
霍璟大概是看不过去了,决定亲自开个小灶。
说起来,他没见过霍璟当老师的样子,也没见过钟云从做学生的情形,这两个人凑到一起,倒是勾起了他双倍的兴致。
钟云从一见到霍教官向他走来,就猜到是自己表现不佳,有些紧张地停了手上的动作,等到霍璟在半个身位之外停下的时候,他与冯小山一齐敬了个礼:“教官好!”
霍璟连句寒暄都吝啬,干脆利落地从他手里取过枪支,面无表情地开口:“我只演示一遍,仔细看。”
钟云从屏声敛息,眼睛都不敢眨,双手贴着裤缝,一动不动地盯着霍璟双手的动作。
□□在霍璟的手里灵活地掉了个头,枪口斜指上方四十五度角,右手拇指按压弹匣卡笋,左手取出空弹夹,托弹钣向上,右手将子弹装入弹夹口,两手协同将子弹压入弹夹内。最后推弹上膛,关上保险,遥遥指着某个方向。
至少三分之二的时间里,钟云从都在全神贯注地学习,一丝不苟地记录着霍璟的每一个动作,直到霍璟将枪口对准了……苏闲。
“卧槽!”钟云从与冯小山异口同声地惊呼起来,后者是惊异中夹杂着激动:“我以为至少要走个过场,没想到直接开干啊!”
钟云从可没他那吃瓜的心情,尤其在苏闲回了霍璟一个挑衅的手势之后,更是全身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他生怕向来雷厉风行的霍教官二话不说,直接就扣下扳机,连思考的空档都没有,抢步上前,捂住了乌洞洞的枪口,满脸赔笑:“霍教官,凡事好商量,不要冲动嘛……”
霍璟冷冷地盯着他,紧绷的唇线如同锋利的刀刃,让钟云从的笑容逐渐僵硬。
压力重重冷汗涔涔的钟云从还不忘偷瞄某人一眼,结果发现那家伙也是一脸不爽地抱着手臂,显然并不领情。
……靠!进退维谷的钟云从自觉像个操碎心的老妈子,两边不讨好,左右不是人。
“还没学会装子弹,就敢来堵我的枪口了。”霍璟冷哼一声,收回了枪口,随后把手枪丢回给他,“日落之前,装退动作再不到位的话,绕着操场跑二十圈。”
钟云从悻悻地握着沉甸甸的枪支,顺带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看着霍璟的背影,心里怪委屈的:成成成,就算待会儿你们打起来我也不管了行吧?就我多管闲事!
他万万没想到,不久之后,竟然一语成箴了。
据说,世界上百分之八十的斗争与冲突,都来源于冲动。但这句话显然不适用于苏闲与霍璟。
虽然空气里的□□味早就已经很重了,但也还只是处于擦枪走火的边缘,一定要追究的话,那首先点燃□□的那方大概是苏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