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禅听见他问,不由颇为惊讶:“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望舒笑了起来,道:“得了一剑之恩,总不好把恩人就这样放在半路吧。”
两人说说笑笑,便朝深山中的数斯领地赶去。到了那里,苏雪禅探头一看,只见底下尽是四处巡逻的东夷守卫,不过状态都是懒散,也不十分戒备。开阔的空地中央还架着一大捧篝火,上面挂着一口巨大的铜鼎,里面咕嘟咕嘟,也不知在煮什么,整片广场上都是香气诡异的肉汤味,一群东夷人排着队,正一碗一碗地舀那汤喝。
苏雪禅闻着那味道,下意识便呕了一下,一旁望舒倒是面色如常,只是微地拧起眉头。
“那是什么东西……”苏雪禅的脸都快皱在一起了,“怎么闻着那么恶心?”
望舒道:“别看了。”
苏雪禅懊丧地吐出一口气,不甘心地在上方来回转悠,“我想去数斯的取水地看一眼,但是闻着这味道……我实在过不去,太让人作呕了。”
“这里没有修为高深的东夷人,”望舒道,“你可以从上方飞过去,在天空中寻找水源。”
苏雪禅眼睛一亮,他想飞到半空中,但是又随即犹豫地看着下方,半晌,他忽然问道:“望舒,你有没有什么可以让别人看不见自己的法术?”
望舒摇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按在他身上,一阵雪白的光晕流转,他们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走罢,”望舒道,“想知道,就下去看看。”
两人跃下山岗,被望舒的手这么一拂,那股萦绕在鼻端的怪异肉香也削减了不少,两人脚不沾地,如同两阵轻盈的风,从那些东夷守卫的身侧不着痕迹地掠过,吹往广场中间。
身旁传来两个东夷妇人的谈话声。
苏雪禅不由放缓了脚步,扭头听她们说的内容。
两个妇人皆是身材高壮,皮肤黝黑,仅在胸前和腰间围了两块鞣制的兽皮,其中一个女人端着陶碗,正稀里呼噜地喝那颜色淡红的肉汤,另一个也不用筷子,就那么用手湿淋淋地捞出碗里看不出形状的肉块,放进嘴里大嚼。
如此狼藉的吃相,让苏雪禅看得无语至极,这时,他听一个喝汤的女人不耐烦说:“天天就让我们吃这些东西,也不知道吃了能有多大用处!”
她们虽然是东夷人,不过交流时的用语还是官话,倒让苏雪禅松了口气。
“好了,”另一个百无聊赖地嚼着嘴里的肉,“你又不用上战场,吃那些畜牲的肉有什么用?不如让男人们吃了,也能有点自保的能力。”
喝汤的女人不情不愿地蹲在地上,用手颠着碗,恶狠狠道:“轮到我们就是这些破烂!吃了不长瘤子有什么用,他们吃了那些畜牲,可是能力大无穷,刀枪不入哩!”
苏雪禅的瞳孔骤然一缩,四周人声蒸腾,东夷人来来往往,可他却什么都听不到了,连被望舒按着的肩头都在一阵阵地轻微发抖。
他想到了一个极为可怕的结果,但是他说不出口,也不敢说!
妇人嚼着口中的肉块,不知咬到了什么,她眉头一横,就从舌尖将那个东西狠狠一口啐在了地上,不满道:“煮的时候也不知道弄干净点!”
那东西在阳光下闪烁着细微的光,叮当一声砸在地上,又弹起来两下,一路滚到了苏雪禅脚边。
苏雪禅下意识低头,清澈的瞳孔中倒映着地面的景象。
——那是一枚小小的戒指。
望舒一把按住他的身体,低声喝道:“冷静点!”
苏雪禅浑身发抖,心痛得不能呼吸,差点就在那个瞬间大喊出声,他强迫自己不去看这两个失去了人性的女人,强迫自己不去看这些堕落成人间至恶的东夷族民,可等他转过头去时,他才发现,在那口巨大的铜鼎下面,堆的尽是数斯一族死去多时的尸首,有他们化成原形的样子,也有尚在人身的样子。那些冰冷的肢体纠缠交错,连血都凝成了脏污的赤黑色,东夷人就将这些扭曲僵硬的东西接连不断地扔到大鼎中烹煮,再一碗一碗地盛出,贪婪地咀嚼吞吃。
“走!”望舒一改先前淡然,强行扳着苏雪禅的肩膀,逼迫他离开这里,“你不能再看下去了,小心道心不稳,日后走火入魔!”
他也不管苏雪禅愿不愿意,当下便化成一阵狂风,卷着他离开了被东夷人占据的广场,降落在建筑群落后的空地上。
“他们……他们在吞噬妖族的天赋能力!”甫一落地,苏雪禅就发出了急促的,近乎于喘不上气的怒吼,“极地凶兽就是风伯雨师杀光的!现在东夷人就和凶兽没什么区别,他们……”
望舒上前一步,手指猝然点在他的嘴唇上。
“嘘!”他的目光冷静悠远,如同一盆冷水,哗啦浇在苏雪禅发热的脑门上。
“慎言,小殿下。”他缓声道,“有些事,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说出口的。”
苏雪禅不住喘息,神情中带着疲惫的痛苦,他后退了两步,低声道:“对不起,望舒,我……”
望舒道:“你不需要道歉,因为你没有做错什么,恰恰相反,你承受的东西,已经太多了。”
苏雪禅咽了咽喉咙,只是沉默着,也不说话。
望舒叹了口气,走到苏雪禅身前,就像个亲切年长的哥哥一样揽着他的肩膀,将他带着往前走。
“你不是说要看看他们的水源地吗?”望舒道,“打起精神来,我能感觉到,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了。”
但不管苏雪禅怎么自我调整,先前的景象都始终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在千年前,他见过血流成河的屠杀场面,见过白骨千里,伏尸百万的悲惨战争,也见过妖族是如何被奴役迫害,沉默千年,可没有一个像今天这般,令他在作呕的恶心里感到无以名状的惊惧。
望舒带着他,说:“也许应该让应龙神陪你来。”
此时听见黎渊的名字,就如同在苏雪禅的心里乍然吹进一阵凛冽清新的海风,他舒了口气,虽然面色还是苍白,也勉力笑道:“他才不会答应让我来这种地方呢,他只会把我拘在宫里,哪都不许我去。”
望舒笑道:“他也是担心你。你看,就像刚才,如果我不拦住你,你不是要打草惊蛇了吗?”
说话间,望舒已经领着他到了一处水渠附近,旁边还有一口宽阔的深井。
“这里就是数斯一族平日用来浇灌田地的沟渠吧,一旁还有取水用的水井。”望舒道,“方圆十里,就属这里水气最为浓郁。”
苏雪禅跑过去,扒在深井边看了看,他见那井中水波粼粼,于是用法术引了一星上来,接在掌中,仔细闻了闻,接着又到水渠旁依样画葫芦,也这般观察了一番。
“怎么,”望舒问道,“你来看这个做什么?”
苏雪禅头也不回,道:“我怀疑幕后有人给他们的水源中下了毒,才能让他们做出如此不理智的行为,跑去挑衅东夷。”
听他这么一说,望舒也来了些兴趣,他走到苏雪禅身边,问道:“那你可曾发现什么线索?”
苏雪禅闻了闻手中的井水,又问了问水渠中的水,犹疑道:“这个……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这水有一股香气……”
望舒也俯身,轻轻嗅了嗅,一探之下,他立即起身,面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神色。
“落魂花。”他沉声道,“水里有落魂花的味道。”
第99章 九十九 .
“落魂花……”苏雪禅茫然, “落魂花是什么?”
望舒左右看了看,沿着水渠挖掘的方向,朝杂草丛生的幽静处走去,一阵衣袍摩挲的簌簌声过后,他去而复返,手中捏着一朵新摘下来的花苞。
“看看这个。”他将花苞举到苏雪禅面前,“闭着点气, 别闻太多。”
苏雪禅还未准备好,当即被那花的味道熏得晕头转向,呛得连打数个喷嚏, 那花苞的颜色明明是极为素美的雪青色,怎的气味如此不堪艳俗?
望舒忙拿远了些:“抱歉。”
“没事没事。”他连连摆手,总觉得这花似曾相识,他抬眼看着望舒, 只见他将落魂花举在胸前,那动作和熟悉的姿态, 似乎之前也有这样一个人,手中也拈着一朵这般颜色的花,笑吟吟地站在他面前……
是谁呢?
头顶上的阳光灿烂,微风拂过, 将遍地半人多高的水草吹得唰啦唰啦。仿佛陷进一潭粘稠的湖水中,望舒在耳畔响起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远,他头疼欲裂, 瞳孔亦慢慢涣散,于恍惚中听见一个女子说话的声音。
——“奴知晓殿下对龙君情深意厚,奴告诉殿下的这些陈年旧事,也希望殿下不要说出去……”
满园春|色,繁花似锦,他在电光火石的刹那间,蓦地看到了辛珂温婉微笑的脸庞!
“雨师!”恍若闪电霹雳,一道白光哗然劈开灵台,照亮他混乱无序的思绪,“就是他们!风伯雨师!”
望舒放下手中的花苞,吃惊地注视着苏雪禅,道:“小殿下何以见得?”
苏雪禅却不回答,而是咬牙道:“原来这叫落魂花……它有什么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