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她敛裾站起,为她父亲量身打造的座位对她而言还是有些过于高大了,尽管如此,她依旧稳稳下地,扬手拨开水晶珠帘,站在了明媚灿烂的天光下。
她束身的王袍漆黑,裙摆上还压着大片墨绿繁复的纹饰,环在臂弯的皮毛披肩雪白雍容,裹着纤细的腰肢曲线。
她的声音威严,姿态高傲。
“传令下去,回东荒海。”
她如是说道。
第132章 番外 .南风知我意 .
“封哥哥, 听说你是从北面的中原来的,那里怎么样,好玩吗?我听说,中原人都穿着云彩做的衣裳,只喝露水,只吃花果,是不是真的呀?”年少的九黎族人簇拥在封北猎身边, 好奇地仰视着他。
“……我不知道。”沉默良久,封北猎答道。
他怀中抱着一只小小的羊羔,皮毛雪白, 四蹄幼嫩,或许是刚刚长出羊角的缘故,总是习惯性地四处蹭来蹭去,此刻, 它正拿头一个劲地顶着封北猎的胸膛,一下接着一下, 急促得他喘不过气来。
这是他回到九黎部落的第二年,也是与蚩尤相识相交的第二年。
身后传来兽骨与青铜撞击的动静,蚩尤沉声道:“都围在这里做什么,不需要干活了?”
看见了威严的君王, 少年们登时畏惧地一哄而散,犹如一群被猛虎驱赶的小鸟。
蚩尤的嗓音不光低沉,而且带着一股暴戾的嘶哑,当他冷下眉目, 盯着一个人看的时候,周身霸烈的气场足以压得人动弹不得,但封北猎却完全不怕他,他转过身,冲蚩尤勉强笑了一下:“那么凶做什么?他们又不懂。”
蚩尤的五官硬朗,轮廓深邃,胸膛上纹的蛮牛鸷鸟栩栩如生,宛如活物,他低头看着封北猎,没好气道:“一群小兔崽子,不好好干活,就知道围在你旁边叽叽喳喳。”
封北猎莞尔道:“孩子而已,又能明白什么呢?”
蚩尤心中颇不是滋味,那些族里的小鬼是孩子,可眼前的人,也不过比他们只大了几岁而已。
他一把搂过封北猎削瘦的肩膀,豪气地一挥手:“走,昨天说了,今天要带你去獠牙原上玩的!”
封北猎猝不及防,被他搂了个踉跄,“哎,可我这羊……”
“什么羊不羊的,”蚩尤两指捏着小羊后颈的皮毛,将其拎到一边,“陪我才是正经事。”
小羊乍然被人从温暖的怀抱里提溜出去,不由委屈地“咩咩”直叫,见封北猎还舍不下他的羊,蚩尤索性嘿嘿一笑,将他一把打横抱起,大步流星地向马匹走去。
“你……你讲不讲道理!”封北猎气得脸颊通红,连着在他坚如岩石的胸口锤了好几下,“獠牙原你闭着眼睛都能逛一圈,一定要把我带去做什么!”
蚩尤只当他在给自己挠痒痒,毫不在意道:“自从来了这,你就天天和牛羊闷在一起,出部落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今天我偏要把你带去不可。”
九黎民风豪放剽悍,于男女情|事上一向直白,见蚩尤怀里按着不住扭动挣扎的封北猎,两边路过的民众皆是大声喝彩起哄,直把封北猎臊得浑身发烫,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待蚩尤抱着他上马后,他还想执意下去,却被蚩尤一下捏住手腕子,在他耳边道:“别动,再动下去会有什么后果,我可不能保证。”
封北猎咬牙瞪他一眼,轻啐道:“泼皮无赖!”
蚩尤大笑着,身下烈驹喷吐灼热鼻息,带着马背上的两个人一骑绝尘,远去在了草原深处。
后来,两人的关系似乎愈发亲近,只是彼此间仍然隔着一层朦朦胧胧的屏障,硬撑着没有戳破。
封北猎是因为自卑,他是一个千疮百孔的残缺品,一个在痛苦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怪物,如何能配得上九黎君主?蚩尤则是因为心大,以前虽然也有数不清的美丽女子爱慕于他,可他对她们都是兴致缺缺,唯独对封北猎是不同的,他也只当这是怜惜,并未往深处想。
一个有心躲避,一个无心察觉,却偏偏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越来越亲近,逐渐变成了一种大家都知道,只有当事人不知道的局面。
然而,这种又甜蜜,又暧昧,又美好的日子却在不久之后被狠狠打破了。
九黎氏族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动荡,只因为他们的君王被中原人族暗算,摔进盘古脐,至今在榻上昏迷不醒,他们的王后手持太杀矢去逼问帝鸿氏,也随三百铁卫浑身是血地重伤归来。
随后的千年,九黎便一直为死亡、硝烟、战火与鲜血所笼罩,他们甚至将这把火烧到了中原,几乎烧光了整个天下。
蚩尤还未来得及对封北猎说一句我爱你,他就被人间至秽玷污了全部心魂;封北猎还未来得及对蚩尤诉明自己的心意,心头便已经烙上了一条赤黑的红线。
很久很久之后,每当封北猎回想起往日的时光,他就会恍惚着想,自己的一生似乎都是一场错过。
他在出生时错过了自己的母亲,在踏出走向外界的第一步时错过了正确的方向,他的爱是错过,恨是错过,就连死亡,也与心爱的人错过了。
如今,他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囚牢,昆吾雀的刀刃里。
无数个失去了时间概念的夜晚,他总会不停地想起往日,想起蚩尤。那些浓烈的恨似乎都在永无止境的寂静里逝去了,残存在他身体里的,只有昔日温柔如大海的爱,蚩尤给他的爱。
迷蒙中,他眼前似乎又看到了那片广袤草原,碧蓝青天,他的唇边勾起虚幻的微笑,喃喃唱道:“清清的河水长又长……岸边的骏马拖着缰……北方来的……小鸿雁啊……为何不愿留在心上人的家乡……”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封北猎的眼前终于放射出一线白光。
他费力地睁开眼睛——神魂本来是没有睁眼这一说的,可这束光实在太明亮,也太纯粹,仿佛生生穿透了他的神魂,照见了他最深处的东西。
他的面前站着一个人。
竹青衣袍,俊秀面容,那双眼睛清澈如水,又深邃得像是一泓海洋,带着与生俱来得温柔与坦诚,毫无保留地凝望着他。
“白狐……之子……”他开口,嗓音带着常年不说话的喑哑。
……真是个老对手了。
“你怎么来了?”封北猎笑了两声,“你是来看战败者的笑话的?”
“不是。”苏雪禅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封北猎无所谓地笑了:“那你还来干什么……你要是真得慈悲,那就……杀了我吧……”
“你后悔吗?”苏雪禅问道,“你为了复仇策划这一切,压迫妖族千年,用东夷制造出神人诸国,命他们残杀吞吃九天众仙的血肉……你罪孽滔天,哪怕历经千个轮回都没有办法洗刷干净,你后悔吗?”
封北猎诧异地睁大眼睛,梦呓般道:“是我被关得太久了吗?你说的这些事,连我都不记得自己是不是做过了……”
“……不过,”他笑了起来,“我不后悔……死都不后悔。如果重来一世,我还会这么做,我还是……要为他付出一切,为他失去一切……”
“我是从血海深仇里爬出来的人,也就心口这条红线,是干净的,是世上唯一一个完全属于我的东西……为了它,我什么都能做,什么都愿做……”
苏雪禅沉默了很久,他道:“那好吧,在完全判处你的罪过之前,我还有一样东西要还给你。”
“……什么?”
苏雪禅摊开手,掌心飞舞一团光点,“你的记忆。”
——流光飞散,迅似疾风。
在铺天盖地的光海中,万千画面的碎片自封北猎眼前划过,那些被南柯海抹去的回忆终于砉然破裂,充盈了他的全部神魂。
“娲皇为了让你做这个撬动轮回的杠杆,甚至不惜以南柯海来哄骗我,告诉我既定的事实不可更改,”苏雪禅道,“但幸好,你成功了……我也成功了。”
封北猎抱着头颅剧烈喘息,从喉咙深处发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咆哮呜咽,苏雪禅看着他,神情中既有怜悯,也有憎恶。
“望舒因你而死,羲和重伤未愈,九天众仙一一身陨,甚至舍脂的七十一个姐姐化作血海,我和黎渊分离千年,其中都有你的缘由,”苏雪禅低声道,“可我没有办法判定你的罪过……也没有办法判定蚩尤的罪过。”
封北猎目眦欲裂,豁然抬头,只见苏雪禅将手伸至心口,居然从中掏出了一缕烈焰般跳动燃烧的残魂!
他说:“这是蚩尤消逝在天地间后留下的最后一丝魂灵,是我向娲皇求来的。”
“在不尽轮回里,你若是能身体力行,赎清自己的罪过,他便有重新转世投胎的希望。”
苏雪禅看着泪凝于睫的封北猎,问道:“如何,你愿意吗?”
封北猎伸出颤抖的双手,爱如珍宝地捧着那缕细弱得仿佛一吹便会消散的残魂,在那一刹那泣不成声,泪流满面。
漫长的时光变迁,漫长的岁月更迭。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