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魂花珍稀罕有,”望舒看着他,慢慢道,“原是生长在九黎部落的植株,世上少有人见。此花香气惑人,能与多种辅药结合,产生不同的效用,而其中最著名的,就是落魂。”
“落魂?”苏雪禅不由自主地重复道。
望舒点点头:“落魂夺魄,使人如坠梦中,身不由己。”
苏雪禅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那些妖族会冒然挑衅东夷……”
望舒手指一松,任由那朵打蔫的花苞坠入水渠,随流水缓缓飘逝,他道:“小殿下又是如何一口咬定,此事便是风伯雨师的手笔?”
苏雪禅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对望舒隐瞒了一部分实情:“他们以前也用过这种手段,我……我听黎渊说过。”
望舒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我只是有一点想不明白……”苏雪禅头疼道,“风伯雨师屠尽极地凶兽,又将它们的能力赋予东夷,使他们也能吞噬别族的天赋修为……可他们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折,还要用落魂花造成栽赃妖族的假象?”
望舒微微一笑:“不明白吗?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风伯雨师是被赦免的无罪人,可东夷族民却不是,自然要师出有名,以免被天道追责。”
“只是不知道……”他垂下眼眸,目光逐渐忧虑,“天意和圣人究竟是怎么考量的,还打算让东夷存世多久。”
苏雪禅没有吭声,但他知道,圣人心意已决,注定要让这件事情顺其自然地发展了。
他站起来,拍拍衣袍上的细微尘土,对望舒道:“我还想去下一个地方再看看。”
“嗯?”望舒抬头看他,“你不打算回应龙宫吗?”
苏雪禅用玉瓶盛了些被污染的水,起身道:“我想了想,只看过一个地方就断言幕后真凶,似乎有些证据不足,不如去下一个地方再看看,也能安心一点。”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连绵起伏的群山仿佛笼罩着一层织金的纱雾,将阴影覆盖在中央的建筑群落,犹如在其中蛰伏着一只蠢蠢欲动、择人欲噬的怪物。
远方传来阵阵喧哗,望舒道:“想必他们已经发现那些士兵的尸体了。”
苏雪禅当机立断:“那我们也该走了!”
望舒微微一笑,平地里又无端刮起一阵大风,卷着他们升上天际。
“下一个地点在鹿台山,是凫徯一族,”苏雪禅道,语气中难掩担心,“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我们最好赶在天色完全黑下去之前到那里……”
“天就算黑了,又能怎么样呢?”望舒莞尔道。
苏雪禅道:“天黑了,自然会看不清路……”
他的话头蓦地打住了,反而“啊呀”一声叫了出来。
“我差点忘了,你就是月亮啊!”他又兴奋又好奇,实在想看看望舒在黑夜里会变成什么样子,“你……你会发光的,对不对?”
望舒低低地笑:“是,我会发光。”
苏雪禅骤然想起他是住在月宫上的仙人,一时间不由对那传说中清光照雪,玉容生辉的广寒三十三天神往不已,他期盼道:“早在很小的时候,我就想去月亮上看看了,但是一直都没有机会,也没有能力上去……”
此时,他们已经飞到了千里高空,身旁流云缱绻,映照着漫天昏黄的暮色,颇有一种颓艳的美感,而更远处的天际,云海生涛,白浪翻涌,当中掩着一抹明亮柔和的金红,仿佛世界缓缓闭上的一只眼睛。
太阳要落下了。
望舒笑道:“等有时间了,我带你坐着月车去广寒看一看,到时候,你就知道那上面有多美了。”
说话间,天色已经渐渐昏暗了下去,望舒雪白的衣袍在苍穹中灿然生光,他们又向前飞行了一段路程,天空已经完全黑了,前路一片迷茫,只余逐渐点亮的漫天繁星在银河中闪耀光辉。
“那么,好像就没有办法了。”望舒轻叹一声,夜空万籁俱寂,唯有过往流连的风发出悠长的呼啸。他停驻在苍穹之上,凌空而立,墨发与雪衣一同飘渺飞扬,苏雪禅早已看得呆了,只见望舒轻轻抬起双臂,浑如在虚空中抱起一段柔软的风。
他缓声道:“当有月来。”
——无限柔美的明光霎时便从厚重云层下丝丝淅出,射向无垠的天顶!
苏雪禅惊得目瞪口呆,他眼睁睁地看着一轮巨大明月从漫天烟霞中破云而出,砉然将万顷波光流转向太虚膏壤,月光近乎实体,恍若从玉盘中涌出的滔滔不绝的剔透江海,轰然淹没了浩大人间。那月近得触手可及,又远得遥不可攀,所谓正见空江明月来,云水苍茫失江路——苏雪禅一时间竟分不清哪里是月光,哪里是流云,亦或这一切尽是海天倒悬的奇景,实际他们都行走在银白如玉的的浪头上。
“走罢。”望舒笑着拉起他的衣带,“这下可不怕黑了?”
苏雪禅一边被他拉着走,一边不住抬头,去望夜空中升起的盛大明月。他在千年前的跟脚就是青丘白狐,以吞月为修炼根本,如今虽然投身菩提木,可那贪恋月色的本能还在,无论望舒如何笑他,他都难以移开目光。
这般再走一段,望舒便道:“看看地图,是不是快要到了?”
苏雪禅恋恋不舍地扭过头,从芥子袋里掏出地图打开,仔细对比了一番后,他点头道:“是,就在下面,马上到了。”
望舒便带着他按下云头,自去寻凫徯族的领地不提,而黎渊那边,却是遇上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自从苏雪禅化成人形,又与他心意相通后,两人便从未分离过如此之长的时间,黎渊自认不是一个为儿女情长所拖累的人,可他一想到那个小东西现在正在应龙宫眼巴巴地等他,他就觉得心头空落落的,倒像把自己的一半丢在了外面。
他又想起龙宫中的夜晚,他抱着他窝在床上,柔软的被褥就像一个舒适而安全的爱巢,似乎可以让他们在里面依偎到地老天荒。菩提虽然总忍不住想要亲近他,可好像又有些害怕那些太过亲密的举动,因此他只得忍着,就像一块肥肉,吞又舍不得吞,吐也舍不得吐,唯有含在嘴里宠着也就罢了。
“龙君……龙君?”虬龙部统领白释手中拿着一卷情报,唤了黎渊几次也不见回应,只好加大声音,再叫了一声,“龙君!”
黎渊回过神来,看到几名部下都以揶揄的神情看着自己,这几个都是跟随他多年的老部下了,说起话来自然也更随心一点,柳巡叹道:“龙君又在想念小殿下啦!”
白释忍笑道:“哎,只可怜我们几个孤家寡人,连姑娘的手都没摸过啊!”
黎渊抬起眼睛,漠然道:“装什么在室纯情?四海那些龙女蚌精,也没见你们少勾勾搭搭。”
被上司毫不留情地掀了老底,几个统领脸上的神情都是一噎,黎渊将手中的案卷匆匆翻了几下,正要出言下令,面色却遽然一变,猛地攥住了手中的纸页。
就在那一刹那,他忽然感到了一股遥远的心悸,混合着痛苦与惊惧,朦胧传递到他的灵台间,亦让他一下呼吸急促,警觉地按住了心脏。
菩提!
自己怎么会感应到他的这种情绪?黎渊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他在龙宫中受了伤害或者惊吓……
不,他随即就推翻了自己的设想,龙宫中的仆役早就被他下了死命令,没有人敢动他,至于惊吓,菩提的胆子一向很大,龙宫中能有什么会吓到他?
他又闭上眼睛,仔细感应着印记的位置,也依然在宫里,没有移动分毫……莫非是做噩梦了?
这几日,他都有仔细探查菩提的行踪,看这个不听话的小东西是不是还在龙宫里待着,好在每次都可以感应到固定的地点,倒让他安心了不少……
他的神情突然沉了下去。
等等,不对劲。
为什么会是固定的地点?
难道以菩提的性子,会甘愿整天都待在一个地方动也不动吗?
他急忙将神识倾注于刻印之上,应龙宫里的确有一个鲜明跳动的标记,可若要再向下深究一点,就会发现另一个踪迹隐蔽的印痕,与龙宫相隔十万八千里!
他陡然起身,目光中跳跃着不可置信的怒火,于喉间发出一声愤怒如滚雷的低沉咆哮。
好,很好。
菩提,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沉寂数日的应龙宫骤然炸起雷霆万钧的巨响,黄龙盘旋的身影从云层上方探出,轰然降落在空旷宽广的迎客台上,溅起一片纷扬的晶尘!
“龙君!是龙君回来了!”
“小殿下不是还在闭关?”
“别说了,快去觐见龙君!”
宫殿内的侍女奴仆匆匆放下手中的活计,赶着去迎接宫殿真正的主人。
黎渊面寒如冰,王袍在翻滚间发出凛冽的,抽打空气的响声,他径直走向寝殿前方栽植的菩提木,在经过梓戎身旁的时候,他蓦地停下了步伐,阴冷地转头俯视她。
“你就是调去服侍菩提的女官?”
梓戎在黎渊的目光下瑟瑟发抖,语不成句,她颤声道:“启禀龙君,是的……奴就是服侍小殿下的女官,奴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