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封北猎正毫无知觉地倒在榻上,呼吸绵长,面容平静,明显是陷进了一场悠远的深眠中,丝毫没有察觉有人到来,甚至开始让苏雪禅怀疑,这一切是否依然是他的伪装。
区区一瓶落魂花水,就能让他失去神智,放下所有戒备和警惕之心,睡得如此安详吗?
苏雪禅看着他的脸庞,他从未如此之近,如此之认真地打量过封北猎。千年后,此人惯穿一身青衣,风起青萍之末,止于草莽之间,他总是穿着青袍,甚至让这无害温和的颜色都沾染上了不祥的意味。可实际上,他的容貌却是可以称之为“清俊”的。
苏雪禅怔怔望着他,掌中已是情不自禁地凝出了迫人的灵光。
只要一刀。
只要一刀,他可以的,他能定夺他的罪业,他知晓他们会犯下的一切不堪罪污名,只要一刀,洪荒即将面临的劫难就会瓦解大半……
可他的命被娲皇和天道保护,封北猎的命,又何尝不是被既定的未来保护着?
他的手抬起又放下,放下又不甘,一时间简直踌躇到了极点,然而就在此时,本应在沉眠中封北猎却倏而开口:“够了吧?”
他醒着!
苏雪禅浑身寒毛倒立,从脊梁到喉咙,每一寸肌肉都在疾速地痉挛抽搐,冷汗亦哗然涌出,打湿了他后背的衣物,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犹豫,犹豫就意味着失了这万分之一的先机,而失去先机,就意味着比死亡还要可怕的落败!
灵光如泼墨而出的弯月,悍然斩向封北猎的头颅!
——然而,他的攻势随即就被挡住了。
犹如陷进了一片软绵绵的松胶中,苏雪禅只能感觉到自己的灵力不住被吸附着往下陷,就像面前遽然打开了一个异世界的入口,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封北猎的眼瞳并未睁开,可他的眉心却不住散发出四溢飞散的光点,犹如黑洞般旋转放大,一阵剧烈的晕眩感像海水般吞没而来,霎时便湮灭了他的意识,麻痹了他的感官。
他骤然向前倒去,看到了一片灼烧如焚的红。
他就像站在一叶小舟上,随波浪摇摇晃晃,驶向记忆的坚实小岛。
……第一次,他在烛龙的帮助下入得幻境,第二次,他在封北猎的设计下看见“菩提”的记忆,算上这次,他已经是第三次,看到梦中过往的真相了。
只是这一次,他入的是封北猎的梦。
为什么,是因为落魂花的功效吗?
他面色复杂地看着周遭的景色,也不知这是哪里,漫山遍野的枫林红艳如血,繁茂似生长在大地上的海潮。它们簇拥着,堆叠着,如贵女翻溅在镜边的鲜艳口脂,残阳将坠时华美无匹的锦云,苏雪禅拨开几叶随风坠地的枫叶,朝深处走去。
他听见了前不远处的说话声。
他站在满处皆红的山头向下一望,看见了底下一个破败的小村落,就局促地坐落在山洼低地上,衬着纷扬如雨的血枫,颇有一种凋零的美感。
下面有人正在说话。
苏雪禅也不知道这是哪里,他只知道,如果这个场景在封北猎的记忆中出现,那必然是对他而言印象极为深刻的地方。
他顺着山间小路向下走,往来诸人的衣衫破败,穿戴兽皮都是少见且奢侈的装饰了,不过,苏雪禅却看不清他们的容貌,皆像掩在一片云雾中般模糊不清。
最里间的土坯茅屋内,一个半大的孩童正捧着一张荷叶,将上面的水珠喂给老人喝。
那实在是一个很高寿的老者,连一头花白银发都纤细脆弱得像是风一吹就会断裂的稀疏蛛丝,露出下面皱核桃一样的头皮,他目光混浊,牙也掉光了,口涎从闭合不上的嘴角缓缓淌下,全被少年细心地用麻布擦去了。
他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少年说话,声音微茫低哑得就像梦呓,可少年还是听得认真无比,时不时或点头或摇头。
苏雪禅心中已有预感,这或许就是幼年时的封北猎了。
亦或者,他现在的名字,还不叫封北猎?
老人缓缓叫道:“风娃啊……”
少年急忙道:“阿公,风娃在的。”
苏雪禅面色古怪,他能听出来,眼前这两个人说的都是极为古老的方言,甚至连东夷话都不是,估摸着,应当是传说中九黎部落的语言,然而他却能毫无隔阂得听懂,也不知是什么原理。
老人继续道:“那天……族里的人……族里的人……”
他已经很老了,老到接下来要说什么话都能忘记,说完一句,只是来回徒劳地重复上一句,也不知将思绪涣散到了哪里,少年立即耐心道:“族里的人挑选我去外面。”
“对,对……”老人连连点头,“族里的人……选你去修道……你想想,想想呢……”
少年将手中的荷叶放至一旁,皱眉道:“阿公,风娃不去。”
老人顿时剧烈地咳嗽起来,唬地少年赶紧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又是扇风,又是为他垫高身后的破旧絮枕,仿佛被少年这一番话气狠了,老人混浊的眼睛也多了几分凝聚的光,依稀可以看见年轻时的神采,他盖在被褥下的身体重重一颤:“胡闹啊!这么大了,都不懂得抓住先机啊!”
少年急道:“阿公你莫要激动,慢慢说,不急的!”
老人的气喘吁吁,满头银丝乱抖:“那丰美的猎物,也不是平白跑到狮子的嘴里,飞翔苍天的雄鹰,也不是住在可以长出肥肉的树上!这大好的机会,你……你啊……”
“我放不下阿公!”少年也发了狠,“就算要走,我也要带你一起走!再说了,修道有什么好的?我们九黎还不是铜皮铁骨,不惧……”
他还未说完,老人已是勉力伸出手臂,在他膝头上不轻不重地擂了一下。
少年不说话了,他明白,这对于老人来说,已经是他所能做到的最大力道,他已经很生气了。
老人用尽全力,喘了几口气,望着窗外道:“风娃,你看那天空。”
少年于是依言探过头,望那一览无遗的湛蓝青空。
“美吗?”
少年不由自主地点点头:“美。”
“想去吗?”
少年的目光中带着一点奇异的恍惚与向往,他没有说话,只是犹豫着,点点头。
老人咳嗽了几声,低声叹道:“风娃,你……你本应是属于那里的,你为什么不回自己真正的家呢……”
第101章 一百零一 .
“但我是九黎的人!”少年蓦地从属于青空的美丽中惊醒, “我是属于九黎的,不是其他不相干的地方!”
“愚钝!”老人沉沉咳出一口气,“愚钝!”
他颤颤巍巍地抓住少年的手,一字一句,都像是用尽了一生的力气:“那天上的仙人,延年长寿,来去万里自如, 一朝一夕就能踏遍洪荒的每一个角落!……九黎能吗?你能吗?”
“天下之大,天下之大……有的人终其一生都走不完分厘毫米,但有的人, 却能看遍那大好河山、海上仙洲,这……这就是同人不同命啊!”
“阿公!”少年唯恐老人一时太过激动,弄坏了身体,连连在他干瘪枯瘦的胸口上抚着, “慢慢讲,不要急!”
“阿公年轻时……也是出去见过世面的人了!”老人喉头“咯咯”作响, 就像卡着一口不上不下的痰,“你没有见过,那天上,那云里, 成百上千的仙人御剑飞行,成百上千的仙人骑着黑翅白鸟和虎鹿,从遥远的天际浩浩荡荡地飞过去……漫天的霞光啊,他们的衣带都飞扬到云彩上了, 还有一阵一阵的花香,我形容不出来的乐声……那、那真是……”
老人似乎完全陷在了令人神往的回忆里,他大张着没牙的嘴,也不顾颤抖流淌的口涎打湿胸前的衣襟,少年也被他的狂热感染,不禁喃喃道:“阿公……”
“那样的气度……是我们九黎,茹毛饮血,在地上摸爬滚打的人能比的吗?”老人急促地吸气,喘息,“可风娃,你不一样!你和我们不是一样的人!”
少年缓缓停下了擦拭的动作,神情也渐渐沉寂了下去,目光中颇有几分隐晦的难堪,他道:“我知道,阿公,我知道自己和大家不一样……”
老人摇了摇头,继续道:“你……你少听那些人的屁话!你阿姆生你之前,本是在室的处子,不慎跌落在狂风中,就有了你……你是受上天感孕的孩子,天生就应该在天上俯视人间,而不是……”
他忽然剧烈地重咳起来,蓬乱胡须上都挂了黏连的血丝,少年面色巨变,咬紧牙关,从腰间匆匆翻出一个粗糙布包,手指颤抖地挖出里面几颗仅剩的药丸,就要朝老人口中送去。
“别给我……我不吃……!”老人的眼神中遽然放射迫人雪光,仿佛刹那间被洗练铅华的宝刀,他一把按住少年纤瘦的手腕,喘着粗气道,“看看阿公现在的样子!你是要九黎区区三百年的寿命,末了和我一样……还是去做那千年证道,万年逍遥的仙客?”
少年目不转睛地望着老人,他实在是太老了,就算吃再多的灵乳仙药,也只能苟延残喘地吊着命而已,可他却用最后这一把枯瘦如柴的骨头,仿佛风中残烛的寿命,在少年的眼睛里点亮了一束熊熊燃烧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