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凛一笑:“还记得当年无名村里的老宅,和弟子房的屋顶不?”
少时无聊半夜吹风的经历上了心,云濯下意识点头。
“所以,那还用我再说么?”
对方一指半开的窗子,笑道:“自然是屋顶上房揭瓦的旧。”
第五十六章 夜阑珊
时隔多年,再次翻窗跃顶,俩人似浑然忘了诸多的身份与不复的心境,又颇不知羞地过了把少年时的瘾。
夜里小风微微,街上过客稀稀。
“也不知,现在什么时辰了。”
司徒凛随手从屋顶捡起片瓦,吹吹浮灰,随手把玩,但似碍着在镇子里,没好意思往地上扔。
“方才打更的已经走了。”
云濯回想起二人出门前听到的梆子声,琢磨道:“估计,是过了子时的。”
“那,便算是第二天了?”
司徒凛忽若有所思地一笑,自怀里掏出两个油纸包,右手一扬,丢了一个给云濯:“接着,这个给你。”
“什么?”
云濯莫名其妙抬手接过,油纸之间触感温热,隐有白气,再打开一看,当中竟包了块烤红薯。
什么意思?
他狐疑的望向那人,发现对方也看着他。
司徒凛轻轻一笑:“云濯,生辰快乐。”
“生辰,快乐?”
四字入耳,许是因被诸事耽搁甚久,云濯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待挠头一算,方才想起今日已是十月二十,自己,也的确该过二十四岁生辰了。
小时候过生日,总是掰着指头数着日子盼那日的红心蛋,后来快意江湖,便渐渐淡了这份心思,再加上又因前尘旧怨死了一遭,他也没再去顾这些虚的,倒险将日子忘个差不多。
“嗯,好像是该过生辰了。”
云濯摸着那热乎乎的红薯,心里感动之余,又有点想笑:“没想到,你还帮我记着呢……”
“三少小我九个月整,想不记着也难吧。”
司徒凛掰开自己那块红薯,摆了摆手。
“也是哈?”
想起他俩印证“孽缘使然”似的相差月份,云濯深感其然,抬手掂掂他那块红薯,又想起什么般“噗嗤”一笑:“不过,你这人也有意思。大半夜叫我上屋顶过生日,却送我个红薯,难不成,是跟那送人画符的清洛道长学的?”
“非也。”
司徒凛道:“出去的晚了,没买着糕饼煮蛋什么的,只得劳驾您拿这玩意儿凑合凑合。”
“凑合,得,那就凑合吧。”
有生辰礼物总比没有好,即便是块红薯,云濯自诩知足,隔着油纸将其一把掰开。
烤至焦黑脆生的酱紫色皮下,翻出冒着勾人香气的薯肉,软软糯糯,块块分明,只是色泽黄到泛着些微的红,并非寻常所见的白色。
“这红薯是,红心的?”
云濯看着那冒白气的半块烤薯,忽神色一滞。
很多很多年前,在无名小村的破落荒院里,他这位不知疾苦的少爷,似乎曾拿着根烤得神鬼莫辨的白心红薯,向那人抱怨连连。
“这,你也记得啊……”
云濯咬了一小口烤薯,热乎乎甜丝丝地咽进肚里,似乎也跟着暖到了心里。
“三少这么挑食,我还是多记下些好。”
司徒凛似笑非笑。
“那,谢谢。”
鬼使神差般,云濯撑起脚来,悄悄往那人身边挪了挪。
嗯,别说,夜里俩人靠一起,就是暖和。
“这就感动了?”
司徒凛一刮他鼻头:“怎么好像,不久前在面摊那,某人还嫌我嘴太损来着?”
“嫌你嘴损怎么了?本来不就是嘛!”
对方不知见好就收,云濯白他一眼,理直气壮咬了口那红薯,又含混道:“不过,损归损,对我好也是真的!那就暂且既往不咎了。”
司徒凛冲他一笑,月夜之下散发翩飞,紫棠色的衣袂飘飘。
“噗。”
二人边吹风边相对着啃了一会儿烤薯,云濯又不知想起了什么,发出一声低笑。
“你笑什么?”
司徒凛抬头瞥他一眼。
“我在想啊,咱们俩现在,身份可不比以往了,怎么还像以前一样干这些蠢事。”
云濯单手拿着剩下半块红薯,另只手往脑后一搭,笑道:“一个九淼魔尊,一个江湖遗罪,甭管英名污名,好歹都算名声在外了……可如今呢,竟在这小镇子里,大半夜上房揭瓦啃红薯,还不知旁人知道了,会怎么看呢。”
司徒凛思量片刻,伸手将他肩膀一揽:“那你过来。”
“嗯?”
云濯从善如流,将上身亦靠去,忽见那人另只手臂一展,黑色大氅拢在眼前。
司徒凛借势一揉他的发顶,衣间淡香将人罩得更严实,街上的灯火与喧嚣悉数淡去,一方不大的天地间仿佛只余下两人:“躲我衣服后面吃,不就没人看得着了?”
“你啊你啊,这又是什么鬼点子。”
云濯嘴里哼哼唧唧,却难得无甚动作,周遭被熟悉气息牢牢笼罩,心里的老鹿似也沉沉睡了去,如斯平静安稳。
他和他,孽缘自打架而始,从十来岁时就你追我赶,拌嘴切磋互不相让,却又容不得旁人辱没对方半分。一晃多少个春秋,憾事甚多,冤孽无数,归来仍是刀光剑影片刻不闲,如这般能清楚听到彼此呼吸的相对,似还是生平头一遭。
云濯悄悄把脸埋进大氅里,抬头一根一根数起司徒凛的睫毛。
这人,虽生得双勾人的桃花眼,但因其性子悠哉,总将之半眯不眯,神色也似笑非笑。平素相处之间,他不曾细瞧,而今贴近了一看时,方才发现这人不仅眼睛生得好,睫毛也比寻常男子长,虽比不得街市戏本上所写的“如蝶翅”“如扇面”之夸张,到底是恰到好处,为眸子更添几分深邃。
哎,你说说,一个大男人,眼睛生这么好看,是干嘛呢?
想想自己先前那皮囊,也算得上俊逸风流,可到底从小到大,都没比上眼前这位,云濯无奈摇了摇头。
“不过,咱们那日在凉亭的话,是不是还没说完。”
阑珊的光晕遥遥在背,司徒凛忽若有所思望向怀里的人,轻轻一笑:“你光记得问我是否有心仪之人,是不是忘了自己作答……”
“我?”
温热吐息拂过发顶,云濯几乎不假思索:“我当然有。”
司徒凛又道:“他很好么?”
这次,云濯却未马上言语。
他徐徐抬头望向上方之人,细软发梢蹭在紫衣之上,一双黑褐的眸子里映出星光。
岂止是好,简直是极好,非常好,特别好……
他同我,打娘胎里就有段孽缘,莫名其妙被祸事所断,却又阴差阳错破镜重圆,如此三番,简直不可谓不是机缘使然。
他是紫竹林里傲然的风,是凌云会上悠哉的影,是举世弃我时的笃信不疑,是众人唾骂时的仗义相帮……
我并非仁人君子,他亦非名门英侠,年少轻狂时更有数件难解憾事,几度无奈悲伤。
但不知为何,纵然彼此如何挖苦揶揄,如何争执打闹,只要他在,我便知世上至少有一人信我护我,便因此觉心安如斯,平静如斯。
昔日也曾不辨情愁,不识风月,可到了世事历遍,爱恨皆尝后,方知那从懵懂不识到意气相投,从视若手足到倾心仰慕,这一路走来的情感,是何其珍贵,方知有此陪我并肩而行之人,是何其幸甚。
夜里的风不大,不过刚刚撩得发丝轻擦脸颊,头顶是星稀月明,脚下是万家灯火,云濯攥了攥那人肩上的衣料,五指于其上留下不深不浅的褶皱。
他轻笑一声,认真道:“我喜欢的人,自然很好。”
“那,他是谁?”
司徒凛语声缓缓,仍支着手臂任云濯动作,大氅的玄色衣料随风轻飘。
“嘿,不告诉你。”
衣间忽然漏了一阵小风,吹得方才温存散去不少,云濯又记起旧茬,手臂一挣,退出那人怀抱。
他一指点上司徒凛额头:“你先告诉我,你那心仪对象是谁,还有你究竟有多少事瞒我。我再告诉你,我心仪的是谁。”
“哦,还记着这事呢?”
来人气势汹汹,司徒凛倒也礼尚往来,反手一转,捻起扇子轻敲了下他肩膀:“不是说好回九淼就告诉你?”
“回九淼?”
听闻此言,云濯倒若有所思抬了眼,片刻后又自嘲一笑,坦荡道:“哦,也是哈,反正我都被大哥扫地出门了。宁雁那线索又没个所以然,孤家寡人的,也只能跟你回九淼等消息了。”
“这么爽快?那咱们就说好。”
司徒凛眯了眯眼,比出两指指天指地:“到时,我告知你所瞒之事,然后你我各写下心仪之人名姓,互为交换。”
“什么?”
云濯一抬眼:“你喜欢的还真不是离兄啊?”
“我,说,过,了。”
司徒凛两手一捏他脸蛋,字字顿顿道:“我,喜,欢,的,根,本,不,是,我,师,兄!”
“好好好,我知道了!那,那就谁怕谁嘛!”
两边脸又被莫名其妙“蹂躏”,云濯赶紧把那人的手往下揪:“到时,谁耍赖谁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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