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走吧——
叶鸿悠背着手,缘河沿向树影浓密处的小道行去,天色不早,浣芳沐雪里的孩子们也该散了。
而身后传来人声,“这位兄台,可否留步一叙?”
叶鸿悠回头,面前之人的声音,体态与自己相仿,甚至和陌生人讲话时手指蜷起捻着衣角的习惯都一样,尽管戴着一个白色的面具,但就算不去看那张脸,叶鸿悠也知道他是谁。
那人脾气很是爽朗,却不谄媚,他自报家门道:“我是叶遥,方才见到兄台手中的面具,竟和我的一模一样,想来是你我二人本就有缘相识。既然如此,天色也晚了,不如我们结伴走一程吧。”
自己的胞兄分明已经故去,此时却囫囵个地站在自己面前,分明是这世上与自己最最亲密的人,此时竟宛如陌路。叶鸿悠这时才确凿地相信,自己尚不曾从梦境中走出去,此前所历种种,均源自自己心中解不开的死结。
既然是梦——
那便纵容我一晌的脆弱。
面前的人面上挂着一个舒展的笑容,静静等待回话。叶鸿悠突然大步上前,双手环住叶遥瘦削的肩,把头埋在他的颈窝。温热晶莹的水珠似重千钧,不可抑制地连连坠落,滑入叶遥的衣领中。
叶遥没有推开他,反而用一双温柔的大手轻拍他的背,仿佛哄着一个失去了心爱的玩偶而哭得撕心裂肺的孩童。
良久两个交叠的身影分开,叶鸿悠想起,面前之人尚是一个“陌路人”,便道:“在下……在下唐突了,在下的兄长……过世,你……你的感觉很像他……我才……抱歉。”
叶遥不以为意,“兄台性情中人,又与兄长手足情深,在下深受感动,岂会介意。只是劝兄台莫要太过伤神啊……对了,还未请教贵姓。”
“我也姓叶,我们同姓的。”
“哦?若是追本溯源,你我二人许是本家呢。兄台哪里人士?”
叶鸿悠本欲说自己是苏杭生人,话到嘴边又一转,“家在凤翔府。”
“巧了,我也是凤翔府人,他乡遇故知,你我二人也许真的同出一宗呢。”
“……那我喊你一声大哥可好?”
“好。”
“大哥。”
“……嗯。”
“大哥。”
“嗯。”
两人离了河岸,走进小巷,身侧屋影幢幢,身后熠燿宵行,笙歌渐远,阒寂无人。方才缘河而行时,二人谈天说地,相见恨晚,而此时,仿佛受到周遭的肃静氛围的感染,渐渐都不再开口。就这样走下去——走下去——
叶鸿悠不大认识回去的路,听凭感觉在回环曲折的街巷中转着弯,却也糊里糊涂地走近了浣芳沐雪。
院内已无人声,想是街坊们都各自回家了。院门没落锁,门前留了一盏灯。烛花跳动,两个人被拉得长长的影子也跟着摇曳。行到门口,叶鸿悠道:“我到了,进来坐坐吧,这里是我一个……朋友的住所,他很喜欢客人的。”
叶遥没动,也不说话,纯白色的小丑面具,双颊的位置涂着两团大红,绿色双眉弯如拱桥,下方是黑洞洞的一对虚空——
没有琥珀色的瞳仁——
没有倒映在其中跳动着的不安的火光——
没有丝毫生气——
叶遥低下头,拉开系在脑后的带子,手很白。
也不只是白——那只手是细腻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豆蔻少女都难以拥有那种平滑紧致,掌心手背没有一丝一缕的纹路。近乎透明的肌肤下血脉交纵,缓缓流淌着的却是无色的液体。
极缓地,那只手轻挟着面具的边缘,把它从面上剥离。一道罅隙扩张为一道宽缝,再变大——变大——
直至那张“脸”毫无遮拦地暴露在昏暗的灯下。
那不是一张脸。
那仅仅是——一团白雾。
叶鸿悠伸出手去,想要触摸那张雾化的脸,只是他一伸手,那团浓雾便迅速地向四周飘散着,散着散着就褪色湮没了。
啪嗒——
纯白的面具跌落在石板上,摔了粉碎,逐风而去。
“大哥……”他只能这样喃喃着,宛然一个无措的孩子。他望着白雾消失的方向久久静立,黑暗里再没有出现任何一抹异色。叶鸿悠长叹一口气,转身推开浣芳沐雪虚掩的门。
地面上依旧铺着厚厚的黄叶,脚踏上去簌簌作响。院中的方桌仍立着,五彩油墨干涸在瓷碟里,而烛泪冷在烛台上。桌上胡乱摊着几幅画废了的竹荆纸,几条残次的篾条静静躺在一旁。桌上,还伏着一个人影——
白衣胜雪,月照之下萦绕着莹莹的清辉,发柔柔地散在背上,桌上——
叶鸿悠的嘴角挑起——一座清雅的院落,一个如雪似玉的青年,一段宁谧安详的静好时光,这些美好的人事物,愿意收留身心俱惫的,无家可归的我,那么我能不能就把这里当做可以皈依的地方,撒一把流年,饮一瓢余生。
不想惊醒他,却又忍不住想要走近,细细地看看他的睡颜,是否如削去了白日里的狡黠,又保有了一贯的安然恬淡。鞋子碾在满地金黄上传来脆响,衣袂磨戛也发出细碎的响动,风甜甜睡着。
走到近前,望着伏案而眠的钟雪怀,叶鸿悠总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异样。身前的人睡得安稳平和,院内无风,覆在背上的墨发纹丝不动——
等等——
叶鸿悠屏息闭目片刻,周遭死寂,连呼气的轻响都不可听闻。
伸出颤抖的手抚上那人的背,期待他悠悠醒转,轻笼着额头怪自己在外面游逛得太久,期待他露出调笑的表情,揶揄地问自己是不是看上了哪家的丽姝,花前月下流连忘返了。
然而那人始终没有醒来,手下的身体半晌毫无起伏。叶鸿悠凝视着这具尚余温热的躯体,一股熟悉的而诡异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沁入鼻端。
面无表情地扳过他的肩,让他靠向自己的胸口,两人一起顺势跌坐在满地金黄上。怀中人的脸上尚戴着几个时辰前那人亲手拣出的纯白的小丑面具,此时已被鲜红染透。
现时拿在自己手中的白色的小丑面具。
现时戴在那人脸上的红色的小丑面具。
须臾前跌落在石板上,摔了粉碎,逐风而去的,戴在叶遥一片虚空的脸上的白色的小丑面具。
须臾前换给小悠悠的红色猪面具。
须臾前戴在小叶遥脸上的红色猪面具。
渺远到不知何夕戴在大哥脸上的白色小丑面具。
渺远到不知何夕戴在自己脸上的红色猪面具。
在这一霎越过无限的,扭曲的时空,交叠,又统统湮灭。
声嘶力竭的叫喊声刺向中秋节的静夜,刺入冬至节的雪夜里,刺破存于世间的一切美满。
叶鸿悠惊醒在冰冷的水中。方才的梦境太过真实,也太过虚幻。掺杂在美好之中的残忍,才最伤人,那染透鲜血的面具,是否是在为自己做一个盖棺论定,你是个身带不祥之人,克尽所有亲近之人的天煞孤星?
正如多年以前,一个总角少年任性地抢走自己心仪的红色猪面具,剩下另一个和他一般无二的小身影含着宠溺的笑拾起另一枚,然后司命星君就这样荒谬地分定了他们南辕北辙的结局。
太遗憾,太匆匆。
既然如此,我该再次放逐自己,惩罚自己不是吗?
我该离开不是吗?即便这方寸之地再温暖,再让我留恋。
第8章 七 往事静寂(上)
冬夜静寂,梦境中大片大片的金黄都褪作无情的素白,红梅几点零落成泥,伶仃着入眠了。
窗推开一个缝,寒气溜进屋来,再赶便赶不走了。院内再无光亮,亦无人息,那人应是歇下了。
现世的一切都那样幽寂而安详,那院,那雪,那冰清玉洁的人儿,曾馈赠给我片刻的心安,但亏欠太多如我,再无法承受这样的慷慨。
叶鸿悠在桌上留了一笺便条,不论出于哪般的用意,总不该真的消失得彻彻底底,飞鸿踏雪尚余残迹,何况只惊鸿一眼,他便将他堪堪看进了他的梦境里——
深刻地——
毫无保留地——
犹豫了一下,叶鸿悠又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一样物事放到笺纸上,那物事滚动了几绕,闷闷地作了些声响,又归于沉寂。叶鸿悠吹了灯,轻掩门扉,踏向院中。
不虞院门又被反锁,月上中天,北地冬夜里寒意嶙峋,那人这个时辰跑出门去做什么?又能去到那里呢?
顾不得许多了,叶鸿悠绕到房后,垒起几块石头,攀着窗台坐上了院墙。院外靠着墙根的是雪垛子,跳下去应该不会受伤吧……
跳下院墙的时候叶鸿悠还是摔了一跤,腿脚没有受伤,只是头沉沉的,隐隐作痛,一时间还站不起来。在雪垛上坐了良久,感觉到一些力量流回四肢,便猛地一使力想要起身。站起来时身形不稳,眼前白光刺目,眩晕感如潮涌来。
叶鸿悠连忙扶墙站好,眼前白花花的一片强光渐渐淡了下去,为一袭雪衣所取代。
“你干嘛?”
“……”头很晕,眼前的人晃作三个虚影,声音也听不真切,在耳廓反复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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