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身玉立的青年把嘴弯成一个颇孩子气的夸张的弧度。
码头人来人往,等了一会,叶鸿悠有些许的不耐。正泊入渡口的一艘大船上下来许多五大三粗的打短工的汉子,推推搡搡,撞了他几次,他便不再在干等在码头上,信步在四周游逛。逛了一阵,还不见那人的踪影,叶鸿悠下意识咬了咬嘴唇,皱起一双如远山如画的烟眉。
平日里,他是不大皱眉的。
不是前几日才通了信,说好今日到达的吗——说好,要和小时候一样,勾着肩背,踏遍这座小城的大街小巷,看看这红尘深处,笙箫琴瑟浅斟低唱里,究竟是怎样一番静好。
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耽搁了呢?
再逗留一会儿的话,天色要暗了。叶鸿悠甚至怀疑自己来早了一天,毕竟接到大哥的亲笔时,自己喜极而泣,一连几天都沉浸在莫大的喜悦中,约莫是将出发的日子算错了。
叶鸿悠决定自己进城寻一寻,好过空等,若到了地方大哥不在也不打紧,托人帮着送个口信寻一寻便好。
主意已定,叶鸿悠踱上贯通小城的主路。北地的初秋清清朗朗的,秋老虎尚猛,晒得人恹恹地不愿走动,但心思沉静下来,便觉些微的凉意轻悄地爬上肌肤,久了便也将燥热赶得无踪。不同于那烟柳江南铺满大小街巷的青石板,黄泥地上不见苔痕依稀,不见雨迹迤逦,不见铜绿深沉,路是踩在脚下的,心里却是满满的踏实,满满的安详。
走着走着,寻着寻着,天色已暝瞑,然而一路打听着,摸索着,却也寻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院落。实实在在的白墙青瓦,伫立在眼前的款款深巷中。近了——近了——
屋檐上悬着孤灯一盏,形单影只,却也暖。匾额已经看得分明,端庄中带些超拔,中正里含些跳脱的字迹,定是自家大哥手书。从未在一起习过文,断过字,但那人的字迹和自己的却有七八分的相像,就仿佛冥冥之中,两只手握在了一起,挟着同一只狼毫,让重叠的墨色在纸上缓缓氤氲着,力透纸背。
大哥已成亲了,嫂嫂是书香家的女子,两年前见过了一面,艳如蔷薇又安然如素,大哥泼墨挥毫时,想必有那一席添香的红袂相伴。小侄女很可爱,柳眉秀气一如其母,而一双眼眸深湛清澈,肖似父亲,当然,也像叶鸿悠自己。
想想,便觉得温柔。
小巷已至尽头,路有尽而思无涯。一路阒寂,身前孤灯明灭,身后人影三叠。
莽莽人世间,只剩这小街如带,只剩那青砖碧瓦,在盈盈青盏下约略着轮廓,朦胧着光晕。
浮生静谧,流年依稀。
四下静得纯粹,静得——不真实——
忽闻院墙后传来想象中的缱绻欢声。想象中的小侄女落珠碎玉一般的童言笑语,想象中的大嫂淡如清茗温如暖玉般的慈爱唠叨。果然是自己记错了日期了,那么,就当做给兄嫂的一个惊喜吧。
想到这里,叶鸿悠加紧了脚步,可走得越近,院内传来的声音却越空灵缥缈,直至碎为齑粉逐风而去。
欢声不再——
也没有半枯的木叶飒飒弄响——
也没有伊威在室,蟏蛸在户的凄切——
无声,无影,状若无物。
摇曳的残灯的光亮,也自明明灭灭,自待湮灭。明明离入夜还早,但天幕如浓墨,化也化不开,黑云欲催,迫人怖惧。
身畔渐渐盘旋起了一股凉意,凉上心头,凉入骨髓。
奇怪得很,叶鸿悠心道。他有些明了,自己又是堕入梦魇了。这些历历往事,曾不断地在梦魇中循环往复,每轮往复,他都乘着同样的舟,走着同样的路,迷离在同样的巷间灯下,最后,也都要叩响同样经年沧桑的门环。
也都要推开剥落了朱漆的,老旧而富于古韵的木门。
也都要迈过同样偏高的,磨损的得古旧的门槛。
也都要一脚踏入——
修罗之地。
叶鸿悠想逃,一次次地,他拚却周身的气力欲从那修罗场中脱出,但拼到最后,只有自己形销影裂,那些魑魅魍魉却仍自凄厉地逼近,将自己层层锁在心魔中,不留一寸一缕的喘息之地。
若不推开那扇门,又当如何?
当陷入浩瀚的死寂。
与死寂相较,任何残忍都变得可以甘之如饴,寂灭便是最残忍的残忍。
认命般地,叶鸿悠将手指搭上门环。明知不会有人来应,明知当自己叩响第四次后便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木门的虚掩,明知道自己推开那扇朴实无华的大门后,映入眼帘的将是如何一副令他终身难以释怀的场景。但他还是像完成一个仪式一般,虔诚地,甚至是谦卑地——
手指摩挲过光滑的铜环,蜷起,慢慢握紧,握实。
如箭在弦。
“你很冷么?”冷,我很冷——
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温热的触感,沿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快要浸淫入骨的寒意却渐渐消散了。
“你很冷吧。”一如既往的温和的声音,明明是素昧平生的人,但叶鸿悠觉得,这个声音,仿佛踏过千山万水,越过重重光年而来,顷刻间便从邈远的红尘深处响到他的耳畔。
叶鸿悠回头,不出意料地,一袭雪衣映入眼帘。
“钟先生,您怎么……”
“嘘……”青年将食指凑到唇畔,轻轻发出一个音节。他睁着那双青白分明的眼,孩子气地眨一眨,“我来带你回去。”
“回去?”我尚能回去哪里呢——
来路已云烟弥漫,去路更是隐然难辨,除去眼前的方寸之地,我竟无处可去,无人相与。
叶鸿悠手上加力,铜环与木门相触发出闷响。
握在肩上的手猛然加力,钝痛。
钟雪怀的声音也从背后传来,“回去——这里你不该来——”
叶鸿悠犹豫了,以往的梦魇里,进退维谷时他一直茕茕孑立,形单影只,那如雪似玉的白影,从未显现过一丝一毫的踪迹。
跟着他,该不该——能不能——从魔魇中出离?
总该一试。
紧紧攥着门环的手掌,慢慢卸去力道,指腹,指尖——
指尖空存经年残余的锈迹——
“我们走吧。”
转身的一霎,身后的一切都支离了,消融了,褪色了。
昏黄的光晕染开来——
屏风依旧是那人绘的梅雪屏——
灯火依旧是曳动的残烛——
似乎,还有一剪人影,正支颐小憩。
灯下观美人,那人绝非倾国之美,但那温婉的眉眼,细腻的肌肤,逆光的脸上的纤毫,看在自己眼里,却都是莫可名状的喜爱。
说是喜爱,大概唐突了这种感情吧。几个时辰以前,他们彼此都无法预料那并不美丽的相遇,几个时辰后便谈喜爱,失之轻率,甚至失之轻薄。但一种感情,若发自内里的真纯,来如流水行云,又有何不可?
只是这样的情感确乎不是喜爱,而是冥冥注定的相濡以沫——
钟雪怀能够把他带出迷途,那么他能不能对钟雪怀施以拯救呢——或者说,钟雪怀需不需要,愿不愿意被他拯救呢——
这样的疑问,大概便要留待年华的氤氲了。
***
叶鸿悠起身,摘下木桶旁的架子上挂着的衣物。
有些奇怪,他记得外袍应是他今日穿过的素色薄棉衣,可拿在手中才发觉是一件松花色单衣。
怎么回事?
那单衣披在身上竟也不冷,叶鸿悠转出屏风,那人已托着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谢谢。”叶鸿悠如是说。
那人奇道:“你又要谢些什么?”
叶鸿悠但笑不语,他说出口的,不需要那人明了其间的福祸因果。
钟雪怀并不计较这样的隐瞒,只道:“收拾好了便出门吧,中秋灯节要开始了。”
这厢轮到叶鸿悠吃惊了,“今日不是冬至么?”
钟雪怀歪了歪头,面上笑容怪异,玩笑地伸手探向面前之人的额头,“你莫非发起热来,烧傻了吧?看看你身上穿的,冬日里你会拿这样的衣裳吗?”
“呃……”
“还没有入夜,你倒做起梦来了。”钟雪怀站起身来,抬手在叶鸿悠脑门上轻拍了下,“快起来了,再磨蹭的话,大家都要等急了。”
“……大家?”
话未问完,钟雪怀已然开门出去了,叶鸿悠只得跟出去,甫一出房门,便被小院里的气氛感染。
地上哪里还有什么积压的雪迹和泥泞,大概钟雪怀秋日里从不扫去落叶,一层层赤金铺展开来,当中缀着点点朱红和赭色。
整条街人家里的大小孩童,怕都聚拢到浣芳沐雪小院里来了,几位母亲也在角落里的梅树下敛衣端坐,或手持绣绷飞针走线,或怀一襁褓逗弄幼子。还有三五白髯老者捻须架腿,有的嘬着香茗,有的捻着佛珠,有的竟悠悠扬扬唱起了小曲——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起——赏心乐事,良辰美景——
总角稚龄的孩童跑了满屋满院,绒花头软布鞋踏在满地黄叶上作弄的窸窸窣窣声——
烟火窜入天幕时尖锐的哨鸣一般的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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