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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鼓 (北有渔樵)


  这么庄严郑重的场合有半点动静,瞬间就被放大了一倍,被惊醒的人群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下意识的向祭坛上看去。
  稀薄的云不知道何时如同大军压境,乌泱泱侵袭着天色。
  凡有眼之人皆能看得出大祸临头,更何况谢长临还不是个人……他没少见识过这么大的排场,甚至相较于混沌乱世,四海烽烟起,尸体堆积到无落脚之处,这样的山雨欲来还算是小事。
  他只是有些纳闷,怎么方才还太太平平的,自己刚被太监领着走到宫门前,就似要天降横祸,自己便这么不招待见?
  “好像是祭坛的方向,”洛明暗地里拉了一下他的袖子,“阴兵借道,怕大灾将至。”
  顿了顿,洛明留意着脸色,又补上一句,“苏忏也在那边,要去救吗?”
  “先不要插手,这是大楚的私事,”谢长临手中握着一把扇子,微微张开,掩住了下半张脸,在不妨碍小太监的情况下与洛明交换了一个想法,“先看看大楚的能耐,若有危险,我自会出手。”
  阴云之下,形成了漏斗状的疾风,有摧枯拉朽之势,席卷着半个宫城。小太监还离得很远就已经被眼前的景象骇住了,脚下生钉,挪也挪不动,哆哆嗦嗦的跟身后贵客解释,“兴许是国师正在做法,不……不碍事……”
  谁作法会掀起家中半数以上的房瓦和墙砖?
  远观之人尚且察觉到了无与伦比的压迫感,更何况身处其中者。
  文武百官互帮互助,壮实点的落地生根,充当个人形抱柱,瘦弱一点的便紧挨着他,转眼连成一片盘根错节的人腿,倒也没多狼狈,勉勉强强都站住了。
  人、妖、魔、鬼共存的环境下,七品以上基本都操持过一些纠纷,依仗本事欺压逃窜的“非我族类”更不是个例,而能立于祭坛之下随王参拜的,十有八/九全见过大世面,故此不足为惧,有条不紊的往安全地带撤离。
  苏忏一人挡关,烈烈狂风灌满衣袖。
  自皇城每一寸渍着青苔的砖石下,探出无数的阴兵,鎏金尺八上的“笼”字纹在这种旷日持久的殷殷期盼下,显得既渺小且无力,单靠那一点为国为民为万千生灵的执念苦苦支撑。
  苏忏目光深沉,已经凉透了的指尖捏着“笼”字纹,小声叹了一句,“前辈,你们自去吧,此间恩怨本与我大楚脱不开关系,苏忏自会处理。”
  末了又道一声“多谢”。
  那尺八在风中发出呜咽,似是有人应答了一句,随即微弱的金光一闪即灭,重归肃静。
  修行人明白世间因果与报应,所以“甲”字纹下,以命搏命,若非视死如归者,从不敢染指此间。
  一转眼,苏忏的面前已经林立了十万整装待发的阴兵,还保持着当年死去的模样,时辰仿佛被定格了,这么多年一步不曾向前,那写着前朝国号的旗帜仍褴褛着,在风中彰显其上斑驳血污。
  这些瘸腿,瞎眼,少脑袋的魂灵面对苏忏手中的鎏金尺八山呼万岁,而那鎏金尺八却动也不动,似乎想装死装到底。
  “皇兄……”苏恒兀自站在他的身后,面上并无半分恐惧,因她明白苏忏向是个不轻易许诺的人,但凡说到,必能做到,而苏忏身后,从无天塌地陷一说。
  “阿恒,”苏忏手中擎一支朱砂笔,忽而笑道,“前朝遗留阴兵十万,我朝亦有铁壁铜墙……我早说过,若是祖灵带眼识人,必不会在乎某些细节。”
  午时日当空,阴云密布下与之撕扯,竟如狼牙虎爪,生生辟开无数缝隙,金色的光芒丝线般的牵引着天和地,不让混沌有半点可乘之机。
  祭台上,历历在目的三副牌位前分立三个背影,气定神闲,手指万军。
  “我苏家子孙扪心自问,于小节或有缺损,却对的起生民百姓,岂容尔等放肆!”
  苏恒从记事起,脊梁骨上就顶着大楚的江山,故而从未有过什么能宣之于口的委屈乃至愿望,其他孩子正做梦的年纪,她已经脚踏实地,丈量起了万代功业,平生不得闲。
  虽说这日子猪狗不如,苏恒倒也从没抱怨,恐怕任谁看来,她都是个能载入史册的明君,唯有她自己明白这当中的“有违伦常”。
  大楚皇嗣始诞,必要摸骨算命,一条条一项项细致的归入祖籍。当中嫡长子更是奔着继承大统而去,选十位德高望重的修行人逐步推演,看命里主多少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可偏生不巧,苏忏的命格虽贵不可言却乌云盖顶,倘若登帝,大楚半月而亡。
  至于苏恒……她生来是个女儿,本没有这样的待遇,命中是好是坏,自有长辈护着她,可摸骨那天,宫人将两子抱错,嗷嗷大哭的娃娃隔着襁褓,被看出了紫薇护体,有凤西来。若她即位,百世可保江山稳固,若不信天命,亦有谋乱之灾。
  总而言之,帝位是个黏人的苍蝇,就是非她不可。
  苏恒性子刚烈,雷厉风行,继位时天下倒还太平,但妖魔鬼怪肆虐,常常耕作了一年却颗粒无收,国库屯粮有出无进,这灾还得挑着赈。
  苏恒怒而敢言,穷人力与他界相抗,本视为螟蛉草芥寿命极短的凡人忽然于天地躁出了声音,不贡献信仰,不屈服软弱,三年下来,绷着那根同归于尽的弦,却让妖魔鬼道先付出了代价,不得已签字缔约,各自束缚臣民。
  那时候若有人指“女儿身”要苏恒退位,择宗室其它弟子为皇,她能一巴掌将此人拍进地里,再立块碑,上书:脑子有病。
  但太平时节一长,人总容易得安逸的病,苏恒这颗七窍玲珑心无处安放,便学圣人做什么“每日三省吾身”,难免就钻起了牛角尖。
  苏恒随父,苏忏随母,一个心细如发,事皆劳心,一个能在刀尖上得过且过。
  “阿恒,待会儿你往东走,知道吗?”苏忏轻声道。
  东边是宫门,污七八糟的鬼魂中陡然两股冲宵的妖气,苏忏心念一转,就知道是哪两个人寻来了,此番正是用得着他们的时候,却龟缩不出,想来不符合谢长临干脆且跋扈的品性,除非他欲借此机会,看看大楚有多少底气。
  一来苏忏不能让本国丢了面子,二来也想给谢长临找点事做——那股声势浩大的阴兵寻着苏家的血腥味儿分作两路,呼啦啦往东门扑了过去。
  一胎所生的默契非同等闲,苏恒刚瞥见谢长临,就跟她兄长心意相通了,“魔主……”谢长临见麻烦撞面而来,嫌弃的蹙了蹙眉,半步还没来得及退,就被人间帝王逮住了。
  “魔主不愧有远见,此时来我大楚皇城莫非专程助拳?”
  不好坦言不是,这祭天大典中断的十分巧妙,此时虽尚未酿成大祸,但阴兵来势汹汹,若非祖灵护体,帝星在侧,苏恒能否留得命在还得另说,他谢长临何故于此时露面?“心有所属,为见一人”这种说辞又有谁信?
  被无故摆了一道的谢长临却也没表现出太大的不情愿。
  阴兵强在数目众多且打压不死,但其实没有多大的杀伤力,以苏恒自己的拳脚也能混个不受伤,只不过单个儿的蟑螂自然能踩一脚……成千上万就有点恶心了。
  这些游离于朝代更迭之外,裹足不前的人早成了真正的行尸走肉,只记得忠君,既非报国亦非爱民,再扭曲一些,便连这点也不剩了,心心念念不过是苏家稀薄血脉——“仇”之一字,可如利刃盔甲,也可让人生死不能。
  “砰”领头的阴兵似乎一头撞上了什么,忽的散成惨绿色的烟,过一会儿方才聚拢了起来,后头跟着的人跟不信邪似得,一个个如飞蛾扑火,转瞬间,谢长临四周烟雾缭绕,只听见无数鬼哭狼嚎,身陷魍魉鬼蜮不辨方向。
  当中却辟出一方清明,四面阴兵如蚍蜉撼树,都体会了一把粉身碎骨,这才消停下来,还没等劳碌命的洛明缓一口气,脚下踩着的青石路面猛然翻了个身,从里头探出只惨白色的骷髅手,倏而目之所及,这些白骨像是被揠苗助长的秧,布满了整个宫城,缔造出另一番的黄泉盛景。


第8章 第八章
  “……陛下造孽不少啊。”谢长临冷言冷语。
  “不敢,四代积累不过如此,魔主怕手一挥就可陈尸百万。”苏恒反唇相讥。
  “……劳驾二位挪一挪,”洛明撑着偌大结界,脚踩白骨拳打阴兵,还要听这两位唇枪舌剑,好好一个知书达理的文官,也被逼得恶语相向,“半斤八两,彼此彼此,二位又何必如此谦逊?”
  “……”骷髅头在洛明的摧残下化为齑粉,万分不情愿的洒在青石板上,他皮笑肉不笑的瞥了眼身后的人,又道:“我们所见不过九牛一毛,真正的大军恐怕有人挡着……两位如此闲情逸致,当真不怕前头翻天。”
  苏忏再怎么说也不过肉身凡胎,在无祖灵庇佑的情况下一夫当关,就算他有经天纬地之才,也抵不过如此盛大的阴气,七月酷暑在湿寒中消失殆尽,从地底升起的冰冷堪比腊月的护城河,三尺皆白,鱼沉雁落,凡所见之处皆覆着层薄霜,冰晶相互攀沿着欲在苏忏的脚踝上攻城略地,倘若不是蚌珠护体,苏忏准得患一场风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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