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明正在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闻言冷不丁打个寒颤,为自家主上的缺德十分担忧。
“……”闷声走路的苏忏也蓦地停下脚步,眼瞅着谢长临自上而下打量了一遍。他深知对方的能耐,戳破了这一点倒并不觉得十分意外,只是实在想不明白自己是哪里做的太好,才让妖魔惦记上了——明明每天闲度日,懒散的骨头都松动了。
纵使谢长临对苏忏的感情十之八/九已经可以归结为“阴谋惦记”四个字,他也仍旧是个举止相当有风度的人。谢长临与苏忏相隔半步的距离,稍稍落后一点,正好能看见清晨的微光透过苏忏脸上细细的绒毛,转而将人包裹其中,像是灯盏里的星火,越是不想,越是撩拨。
第5章 第五章
谢长临觉得自己与失控只差那险而又险的半步,他数千年不曾这般小心翼翼地与谁维系感情,此番上手居然也不太为难。他于苏忏而言,不过是个稍有耳闻的陌生人,逼得太紧,人自然往后退。
谢长临的伤心也不显山不漏水,那红线兀自拴在他的手指上,另一头空落落的套着风,晃荡了两下,被谢长临收回了袖中。
这位翻云覆雨的大人物一瞬间有些可怜,苏忏的恻隐之心动了动,没能被恨铁不成钢的理智按耐下来。
“前辈要是实在清闲,我那里有茶有酒,等大典结束后兴许……”
谢长临阴沉的眼睛刹那间亮了起来,“清闲清闲,妖魔界有太傅在,我不必操心。”说完还看了洛明一眼,后者忙应承似的点了点头。
苏忏深刻反省,“我是不是掉陷阱里了?”
他们这边优哉游哉插摸打诨的往清源观慢慢地走,观中却已经闹的沸反盈天。
宫里来接的马车堂而皇之的停在后山正门,四马并驾,蹄子不安分的刨着地,里里外外富贵敞亮,但却横竖找不到苏忏本人。
虽说每年中元,观主总会消失一阵,去鬼市喝壶酒,买些实用但寒酸的法器,但卯时之后必然回返。
苏忏脾气好,又没什么架子,作为一国之中与皇帝最亲的人却过着挺寻常的日子,挑食而且世俗,对金钱的概念比账房先生还清楚,除了很难装模作样忽悠善男信女之外,没有别的坏处了,因而十分得人心。整个清源观中怕偶尔埋怨苏忏的都是少数。
现下十年不遇的找不着踪影,便也顾不上招待宫里来的人,一股脑全出去找了,那马夫不过说了两句催促的话,小弟子们便黑着脸,到现在没给他一杯茶喝。
毕竟鬼市那种地方,人多眼杂是非缠身,弄个不好就会结怨,苏忏看上去好欺负的很,还带着两个小娃娃,难免不被人怼在半路上。
虽说对观主有信心,却又怕对方人多势众,道士的脑洞大过天,转眼便联想到了苏忏重伤,祭典被迫中止,苏恒大怒举兵相杀,继而生灵涂炭,日月无光——找人的速度猛然又加快了些。
等苏忏真正回到清源观的时候,前后山几乎被翻了个底朝天,观中弟子掸拂尘的掸拂尘,灌朱砂的灌朱砂,全部装备齐全整装待发,准备杀去鬼市把苏忏给救回来。
这种场面可说是百年难得一见,把苏忏给感动坏了,只不过他出现的时机不够凑巧,正是群情激奋的时候,罪魁祸首刚踏进山门,就引来无数的侧目和敌视——谢长临又偏是个嚣张跋扈不隐藏身份的大妖魔。
刹那间分成两派剑拔弩张。
苏忏一手拉着玉衡,另一只手把瑶光从谢长临的头上抱了下来,谨防误伤。小娃娃怕是有点撑,路上又颠的想吐,嘴里正一件一件的往外冒法宝。
“观主,这位是?”问话的青年人名唤沈鱼,眉目清正,也非不讲道理,是除玉衡外清源观里最管事的人。
现而今大楚与妖魔缔结过契约,非伤天害理者,不可擅自处决,更何况这人来历不明又和苏忏走得近,兴许还是朋友。
“衣食父母。”苏忏答完,一把将蹬腿的瑶光塞进沈鱼的怀里。祭典算算时辰快要开始了,再这么虚耗下去,那赶车的马夫恐怕能将地上跺出个坑来。
留下个能说会道的玉衡跟处事圆滑的洛明,苏忏便急匆匆换了衣服往宫里赶。
七月半的烟火还没散尽,入了城,边边角角的堆放着纸灰铜钱以及没烧完的陡香。还有几家像是刚有亲人故去,门上请了新符,无非就是求个家宅平安,倒像人死后便不论因果,清一色的化成厉鬼,回来害人。
苏忏此番赶的急,坐到了马车里才发现里衣的袖中还放着那支尺八。
在鬼市时,这尺八分明朴素的很,上头虽有纹样,却也是刀斧所刻,翻新出来的竹木色,入了人间,这些纹样却好像被撒了一把金粉,通体华丽起来,像是皇室中人才用的起。
苏忏联想到多年前他尚未离宫时,教导礼乐的师父曾提过一些,说前朝亡国之君好乐器,搜罗天下至美之物,其中包括起死回生的阴阳鼓,御敌百万的琉璃琵琶和能唤阴兵的尺八。
后来却证明所谓起死回生,不过是在鼓点下让尸首起舞,其人并无意识,鼓点一停,仍是死尸一具,而御敌百万更是无稽之谈,只因用此琵琶的乐师技艺非常,两军阵前能鼓舞士气,十战九胜。
这两者虽说也是稀有物,却远没传闻中说的那么神乎其神,想来那未曾谋面的尺八同样如此。
这可惜苏忏的礼乐师父过世得早,今生没有机会见到这只鎏金尺八了。
倘若追封的不算,大楚的王城已经前前后后经历了三任帝王,在前朝遗留的骨架上擅加修葺,既不算劳民伤财,又逐渐描绘出了恢弘的气势,自清源观向东驱车走半个时辰能至集市,再走半个时辰便能入宫。
他们苏家这江山得来不算光彩,说是“起义”也不过是成功后粉饰的说辞,民间一些有想法的书生偶尔提起来,还是会用上“谋反”二字。
前朝末期腐朽衰败,各处官员大肆敛财,当时的皇帝虽有心回天,但奈何本性懦弱,又意识不到自己骨子当中养坏了的高高在上,政策推行几次都无疾而终,导致最后生民为求生路,不得不改朝换代。而大楚王朝自那样的时代中兴起,故先祖恪守本分不敢逾矩,一辈子只因秽乱后宫之事兴过牢狱,至死时墓中陪葬物也只一个缺角的破碗,以此告诫后世不可贪奢淫逸。
而大楚现在的掌权者是苏忏同父同母的孪生“弟弟”,自小文成武就,尤甚苏忏一筹,两人虽一胞所生,眉眼近似,但气质却是南辕北辙。
从小时候开始,苏忏就是个没脾气的,因命中带煞的原因,常常被人欺负,他自己不计较,苏恒却半点不能忍,做大哥的反而让弟弟护着,后来凡被揍过的王公贵胄骄矜子弟全对他俯首帖耳——苏恒骁勇善战治国平天下的手段由此可见一斑。
午时还没到,苏恒正在内室更衣,他不习惯有人服侍,一般这种时候,除了苏忏,任何人不得入内。
门关的很严实,外头的侍卫分立两侧,伺候的老太监是先皇留下来的,知道这些规矩,见是苏忏来了,才细声细气的向内通报一声,放他进去了。
刚焚香沐浴,苏恒的头发还湿着,毫不在乎的往肩头一披,身上只着一件白色中衣,面对着一年似比一年繁复的重装礼服头疼。
“小妹,”苏忏隔着一层屏风喊道。
即便四周无人的情况,苏忏也自知礼不可废,停的稍远一些,先开口提醒了一句,而后才作势要跪。
虽知这人不过给个样子,苏恒仍是轻笑了一声,“修道人跪天跪地,皇兄盼我折寿吗?”
“他”转过身来,声音在年幼时以药物灌溉过,低沉而微有些沙哑,面容虽有些女气,但因生母曾是名动四方的倾城美人,于清俊处透一丝纤弱却也情有可原,更何况他还特意遮掩。位居高位者,世间敢直视面目的本就不多,倒也藏的过去,而胸前则紧紧缠着两层纱布,将原本就不明显的地方裹得更是不见天日。
大楚堂堂一国之君,竟是个李代桃僵的女儿身!
“不敢,”苏忏也笑了,幸灾乐祸的隔着屏风又道,“赵礼司做这件衣服的时候我见过,废了不少心血,算是逐尺逐寸考究过,漂亮,但穿起来怕是麻烦,要我帮忙吗?”
苏恒几乎是下意识的摇了摇头,拒绝了此番好意。
她苦笑一声,“不管是衣服亦或其它,朕是大楚的皇上,早不适应假他人之手了。”
苏恒从小将自己逼得很紧,苏忏明白她,便也不强求,只道,“那穿出来让皇兄瞧瞧吧,是否愈发年少英雄了。”
负责织造纹绣,从皇袍至私服全权负责的赵礼司虽看上去是个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儿,里子却超乎想象的贤惠,又恰好苏恒的身量非常适合撑起衣裳的形,所以赵司礼基本上以十天一件的速度不重样的折腾,粗麻布经了他的手,也能穿出最鼎盛的君王气度。
苏恒独力拉扯了半天,才总算整理熨帖了,从屏风后绕出来。
大楚以黑金二色为尊,凤凰为图腾,苏恒这一身兼而有之,如青云扶摇,最衬那一双睥睨天下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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