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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鼓 (北有渔樵)


  苏忏顺手拍了拍玉衡瞎操心的小脑袋,让这孩子先不要乱,将心放着,然后才对瑶光道,“有灯吗?”
  瑶光歪头一想,隔着一层肚皮从胸腔中掏出盏花灯,也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样式倒挺青素,但上头写满了人家姑娘的思慕之情,在这样危机四伏的人群中忽然掏出来……苏忏的耳根红的要滴血。
  “今年元宵的时候,李将军家的姐姐给的,主人说要好好收着。”
  “……小小年纪!”苏忏无奈的捂上了瑶光的嘴。
  他将花灯提在手里,魂魄拧成的灯芯远比凡世中的蜡烛更敞亮也更柔和,在重围里坚定的照出一条路来。
  这条路望不到尽头,由苏忏领着,步子不慌不忙,先是踏出了洛明撑起来的结界,继而往西走。原本还在兜兜转转的阴兵和白骨忽然冷静下来,亦步亦趋的跟着他。
  那花灯是朵重瓣的莲,薄光透过蝉翼似的灯罩落在苏忏的脚底下,形成了淡淡的影子,这莲花便像是苏忏踩出来的——谢长临看着他,一时有些出神。
  这灯跟天上的阳光连成一线,乌云便一点点自此散尽,雹子越来越小,终于又成了一场轻轻浅浅的雪。
  “主上,要跟着吗?”洛明终于卸下了重责大任,活动着有些酸疼的膀子,小声问谢长临。
  谢长临话不多,已经自顾自的走了上去,他在苏忏的身后,踩着这人的影子。柔软的引路灯不知好赖,但凡此间生灵,皆能分一杯羹。
  “皇兄,一同走?”苏恒与之并肩,祖灵化成了这雪中的萤火,万千生灵摇摇摆摆的围上来,将这条路塞的满满当当。
  “……”谢长临错失良机,刚刚还谈得上风花雪月的场景,刹那间跟闲人赶集似的,不仅挤,还有碍观瞻。
  他又没小气到要跟死人计较。
  谢长临原本就写满生人勿进的脸上好似阴云密布,隔得老远,洛明就闻到了一股殃及池鱼的味道,谢长临兴许拉不下面子跟这些行尸走肉争亲疏长短,但因为立场问题,他与苏恒原本就不对盘,虽不至于两国之主大打出手,却也免不了一番舌枪唇剑——后来便由洛明负责两界事宜,这才勉强混了个平稳出来。
  洛明跟谢长临的交情达上千年之久,一方掉了根眉毛,另一方就差不多能看出睡了几个时辰,吃了糕点还是喝了酒,乃至里头的衣服挑了件蓝色还是白色……而此番谢长临的反应,分明是要惹事。
  “喂,可想清楚了,苏恒是他血肉至亲,你把人都得罪光了,到最后谁来帮你?”人前洛明自然是恭恭敬敬,十句话八句都要带个敬称,不是“主上”就是“君上”,但私底下咬耳朵,他便连名字都懒得喊,直接“喂”来,“啊”去。
  “我可曾怕过什么?”谢长临道。
  “呵……”洛明瞥了眼最前头提着灯的人,眼尾一挑,不置一词。
  路总有走到尽头的时候,苏忏将手里的灯往地上一放,忽然间光芒大盛,那不足一两,只作萤火微光的魂魄像是竭尽了最后一丝全力,刹那间的与日争辉后,沉入一片黑暗中,而跟着他而来的阴兵们铺天盖地离散而去,重入了轮回。
  最终这一场自正午至黄昏的争权夺势,只留下一地白骨为证。
  苏忏想了想,又将那已经成了空壳子的花灯捡起来,里面还残留着一点余温,但那哭唧唧的小胖墩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唉……”还没等他一口气叹完,天朗日清的皇城里呼啦啦涌出一帮子的大臣,方才虽然躲的及时,但这一番又是狂风又是冰雹的,体面的官服早被折腾的不像样子,绣着或禽或兽的补子还有绷了线挂下来的,不像是来参拜,倒像一路讨饭过来的花子。
  苏恒忍下了刚到嘴边的笑,还没等这帮迂腐不化的老臣开口,先半真不假的斥责了一句,“成何体统,还不快各自回家,整理干净了!”
  “可是陛下……”谢长临的身边跟着一个太傅洛明,大楚当中自然也有个束缚帝王礼仪的太傅徐子清。
  只不过凡人性命甚短,徐子清已经历经了三代帝王,越老越是脾气硬,近几年又仗着是苏恒的老师,越发讲不通道理了。这时候坠着一头的发髻,“噗通”一声跪在苏恒的脚底下,气的一把老骨头直哆嗦,“老臣知道陛下有全血肉之心,但祭天大典中道受阻,又闹成这样的光景……陛下,公心先于私心啊!若不儆效尤,如何安群臣,安百姓,安天下之忧?!”
  徐子清一带头,接下来的形势就跟着一边倒,都要求苏恒住持个公道。
  “……”苏恒的面色慢慢冷了下来,伸过去扶徐子清的手顿在半空中,又缓缓收了回来,居高临下的垂着眼睛,“老师,你好大的威风啊,满朝文武竟没有一个同你唱反调?”
  她说的很轻,嗓音又带些嘶哑,饶是徐子清就跪在她跟前也只听了个大概,刚要辩解,苏恒却又缓和了面色,挥挥手,阻止他接下来粉饰的言辞,低下身来附在徐子清耳边道,“这件事虽说皇兄要负责任,但魔主来的凑巧,老师推想,这里头有多少的暗涌待查……倘若今天草率处置,一来隐患无穷,二来两界交恶,如何收拾接下来的场面?”
  苏恒说完,顺势将徐子清从地上扶了起来,“……地上有水,老师年纪大了,不宜多跪。”
  徐子清昏花的眼睛聚了聚光,这才看清后面还站着两人,其中一个面色不善,正眯着眼睛自上而下打量着自己——徐子清作为朝中元老,不管什么样的正式场合都能搏个脸熟,倒是一下子看出了谢长临的身份。
  这位魔主是个家里蹲,有什么事需要奔袭万里的,都靠洛明,因而朝中认识洛明的不在少数,对于谢长临却陌生的很。只以为逢此大典,洛明来送个东西蹭份人情,方才纵使出手相助,现在却也不好干涉他国内政,却没想魔主亲自来了。
  怎么好巧不巧,正是今年出事的时候?


第11章 第十一章
  徐子清的面皮子紧了紧,既不想让人看了笑话,也不好在这个时候起内讧,终于放下了胡搅蛮缠,只问苏恒,“那陛下决定如何处置?”
  “罚俸半年,禁足三个月……老师看这样如何?”苏恒还恭恭敬敬的问了他一句。
  这样的惩罚既不伤筋动骨,又太浮于表面,在徐子清看来还不如打三十杖来得实在,但他现在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默允了。
  然而苏忏到宁可打他一顿,别扣他的俸禄,更别禁足——他每逢进宫一趟,这些老臣就无事生非,到最后苏恒只能靠罚他俸禄为借口,零零碎碎加起来,他得有四五年给朝廷白干工还没钱拿。
  可苏忏更不想跟徐子清叫板,这位当朝太傅从苏恒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开始当她的老师,偶尔也指教指教苏忏。刚开始这位老臣也算一视同仁,知道苏忏命格诡异,排山倒海倾国倾城,但真正结仇还谈不上。然而五年前,徐子清的长公子从军而殁,心有一丝挂念,以行尸的姿态千里迢迢从边关徒步走到皇城,若仅此还好……
  偏偏行尸以血补血以肉养魂,一路死伤无数,还未入家门,就被苏忏和沈鱼给渡了——为人父母者总是有不讲理的时候,徐子清没见到爱子最后一面,当时就差点举把菜刀去砍了苏忏。
  还好他跑得快。
  事情到此总算是和平解决了,苏忏拖家带口回到清源观的时候,手里还拿着那盏空灯,全身上下连根头发丝都在疼,他原本就是个好逸恶劳的,一年到头不见得出手几次,更何况从昨晚到现在,枕头没沾到,饭更没吃上。
  又被罚了一年的俸禄,玉衡气哼哼的不想理人,把手里的算盘拨得震天响,恨不得马上离家出走,不跟着穷酸驴鼻子讨生活,苏忏自己倒是习惯了,回来第一件事将花灯里头用符刮了刮,刮出半钱灰来,用香炉养上,小弟子们隔门看着,也不知观主在干什么。
  “都被烧干净了,就算能养回来也得成百年……”谢长临跟块狗皮膏药似的,苏忏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遇到什么不顺手的地方,他还能帮衬,一边做着高高在上的姿态,一边滤灰,擦香炉,倒也忙的风生水起。
  “那就成百年吧,贡在清源观中,祖祖辈辈总有一天能还他一个完整的人生……他是为了我们这些人才消失的,我不能对不起他。”苏忏用起人来得心应手,话说的冠冕堂皇的,活儿都是谢长临在干。
  他将手揣在袖子中,人靠着顶梁的柱子,眼皮越来越往下耷拉,谢长临说什么,他还能跟着接一句,越往后越高深莫测,抬头一看,原来是半醒之间——想必神棍做久了就有这样的本事,不经脑子的说瞎话。
  谢长临瞧着他,眉间心上都泛起一丝温柔来,他素来不苟言笑,很难见到什么不同的表情,加上谢长临的样貌原本就与大楚国人略有不同,俊美不凡但高眉陷目,不笑的时候能从皮肉下泛出威严来。
  此时已经快入夜了,冷冷的烛光满屋皆是,从谢长临的头顶落下来,多出种深情。他目不转睛的盯着苏忏,等这人从梦中一觉惊醒,骤然目光相接的时候,居然没皮没脸的从苏忏那双眼睛里望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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