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岁的孩子已经有点斤两了,沉甸甸的压在他的手臂上,自然比不得玉衡和瑶光这两个纸片做成的式神。
谢长临异常的不见外,从身前将手伸过去,半环抱着帮苏忏托着小胖墩,这个姿势连洛明都觉得没眼看,更何况苏忏本人。
“先生,这些阴兵我只要一挥手,便能教他们魂飞魄散,无后顾之忧,但我没有这样做,”谢长临垂着眼睛,恰能看清苏忏故作高深的欲盖弥彰,“你知道为什么吗?”
“魔主自重。”苏忏皮笑肉不笑的后退一步,“危机未除,大楚国本动摇,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谢长临没理会他故意扯开的话题,继续道,“……因为我知道你不喜欢。”
“……”满打满算也才相识一天,怎么这位高高在上不知七情六欲的魔主活像自己肚子里的蛔虫,说什么都刚刚好掐在要点上,千万分的惹人心烦。
苏恒咄咄逼人的目光生刮着谢长临,倘若她现在戎装在身,长剑在手,恐怕谢长临早就被捅的千疮百孔——反正他魔道中人难被凡器所伤,千疮百孔要恢复也不过一瞬之间,照此发泄一下,既能愉悦身心,而且不妨碍两界交情。
“皇兄,”她横插一脚,笑眯眯的推开谢长临,将苏忏纳入自己的保护范围之内,“你跟魔主什么时候认识的?”
“昨夜刚认识。”说这话的时候,苏忏自己都觉得心虚,特意别开眼去,将注意力重新放到正事上,“不仅如此……魔主,你知道这些阴兵何故于此时爆发吗?”
“因为那个?”谢长临指着他腰间的鎏金尺八,这物件与昨夜所见似有不同,安静如死物,连外面那一层圆润的光华都不见了,倒是苏忏怀里忽然多出的这个小娃娃十分奇怪。
难不成轮回转世后爱上了养孩子……谢长临转念一想,自己刚遇到臭道士的几千年前,也是个半大的小孩子,心里便一宽,原来这毛病由来久远,不算新添的。
“对,”苏忏将尺八递给苏恒,“这是前朝之物,我记得当年大楚开国时,兴道法,便是因为前朝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民间各种传言四起,□□皇帝为安民心,不得已只能开创先河,在六部三司之外设置鉴天署,让道法一时鼎盛。”
“前朝妖邪之物皆藏在鉴天署中,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些年陆陆续续都有再入府库,其中独缺鎏金尺八。”苏恒点了点头,“此物流落鬼市也不是不可能……卓月门真是越来越玩忽职守了!”苏恒咬牙切齿,“等我回头弄死他。”
“……”苏忏为国师默哀了一把。
“来来来。”苏忏笑眯眯的越过身前的妹妹,冲谢长临招了招手。
这人转世后,从没有如此主动过,谢长临分明连眉眼里都包含了喜气,却故作冷淡的瞥了一眼,口中问,“做什么?”
洛明心中一痛——自家主子果然是装模作样的鼻祖。
“你是不是早就看出了什么?”苏忏问,他手里还抱着那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两人一齐转过头来,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谢长临,要不是谢长临年纪大把且经验老道,说不定这脸皮直接就给盯穿了。
然而面皮子养了上千年的谢长临只是望着他,无比认真的答道,“是。”
“……”倘若不是打不过,苏忏现在就想糊他一脸的祛妖降魔符。
“我就奇怪,鎏金尺八这么大的物件,我换衣时怎会毫无察觉,竟一路带到了宫廷里,”苏忏总是平和的脸色忽然一冷,“今天是七月十六,大楚王朝祭天的日子,魔主如果想利用在下,何苦费这些心思?”
谢长临一瞧,就知道这是真生气了。苏忏从前就有个显而易见的毛病,情绪不高的时候,眼角会往下弯,继而桃花眼眯成一道浅利的缝,把话说完后便一声不吭的盯着你,十分抗拒之后的辩驳或借口。
所以谢长临也没想过要瞒他,只是冷漠的眉目温柔下来,轻声道,“鎏金尺八一日流落于外,便是一日的隐患,先生不觉得今天才是最好的时机吗?”
因祭天大典,故祖灵具在能护佑苏恒,所以他这话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
“好好好,魔主好一番道理。”苏忏将袖一挥,背过身去,宁可看着满地残缺不人不鬼的阴兵,也不想再对着谢长临那张赏心悦目的脸。
倒是小胖墩很懂得趋利避害,趴在苏忏的肩头冲谢长临眨巴眼睛。
“……但在鬼市让先生见到这只鎏金尺八却不是我的安排,在下不过顺水推舟罢了,兴许冥冥之中也是这孩子的缘分……”谢长临又道,“我对你,或趋于利益有所违心,却从未说过假话。”
苏忏咬了咬牙,忍下这得寸进尺的骚扰,冷笑道,“那魔主可有更好的办法,既救下这些无辜之人,又让这孩子不必神形具消?”
“没有。”谢长临大概是生下来就无人能敌,才勉强能活这么久,否则他一开口,就直接被人打死了,等不到第二句。
甚少下雨的京城在晴天烈日和妖风阵阵的双重打压下,终于耐不了寂寞,忽然落起冰雹来。
起初只是一点,跟雪似的,打在脸上都不觉得疼,霜白连同静谧一起覆盖下来,继而雪不像雪,溅在地上有了声音,有的甚至能弹起半寸高,要不是洛明这么个移动自走的劳碌命顶着,这雹子直接打在身上,就算不穿眼,也得落下淤青。
恶劣的天气助长了敌方的声威,好不容易消停了会儿的阴兵们又前仆后继起来,埋在几尺之下的白骨翻开泥土,石板和汉白玉,一个个哆嗦着腿和手,开始进行下一轮的进攻——怕是他们还没吵完,洛明便先累死了。
“你要是下不了手,我可以代劳。”谢长临又道,“你们道士遵循天道,毁人轮回便有灾劫要渡,我们妖魔横行无忌,从不心软。”
“呀!”小胖墩被他的眼神吓到了,直接埋头往苏忏的怀里一躲,不敢吱声。
“不必了,”苏忏还是背对着他,“杀一人而活百万人,苏某非不知轻重。”
转而,苏忏又将冷冰冰的声音放软了,拍着小胖墩微微发抖的后背道,“禾生,我要动手了,你不要怕。”
等了许久,从他怀里终于发出一声艰难的回应,“……好。”
包围他们的阴兵们似乎在一瞬间感应到了什么,冲过来的速度越来越快,白骨砌的墙也越来越厚,前仆后继不足以形容,更像是一个踏着一个的射了过来,妄图在洛明撑起的结界上撞出缺口。
乌云也随之越发的声势浩大,冰雹跟锤子一样砸在宫墙上,四周的巨响如山崩地裂,所有的哀嚎、惨叫在这一瞬间消失殆尽,根本听不到其他声音。
第10章 第十章
灵魂这种东西并没有什么固定的模样,给它一个骨架,天长地久似的束缚着,看起来自然而然也就跟皮囊差不多,真要做其它用的时候,抽出来,随手捏造捏造,能化世间万物。
苏忏从地上将秃了毛的朱砂笔捡起来,那一缕小儿魂魄在笔尖绕了绕,竟绕成了一股灯芯——他们清源观虽说吃的是皇粮,不怕饿死,但也没闲钱置办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他这杆笔用了近十年了,就算没之前那一掷,也已经没剩几绺毛。
洛明看的眉骨一跳,盘算着清源观上上下下多少弟子,这些基本物件若全置办上得破多少财。
朱砂笔虽然看上去像个豁牙的老头,但当年也是鬼市里出的珍品,不到油尽灯枯的时候,就算再怎么残缺也不过是个表相,只影响个不切实际的美观,于大途无碍。苏忏曲指一捏,笔尖在手指上点过,带起阵血光,继而以此血光为引,空中竖劈开一道殷红的裂痕,如血盆大口呼啸而下,看起来极端唬人,却从里头爬出两个憨头憨脑的小娃娃。
玉衡和瑶光是苏忏用心血点就,真说起来可算半个儿子,所以千里之外也能受召,从这可怕的裂痕里头冒出了脑袋。
“你快点,主人说不定有急事……”玉衡拉着瑶光,半拖半拽的趴在裂缝的锯口上。相较于他的沉稳多计,瑶光向来是个没心没肺的,刚露个眼睛,便冲苏忏招了招手,“主人,祭典好玩吗?”
“……”阴风阵阵,四周回荡如雷声贯耳,偌大的动静再蔓延片刻,恐怕城外的清源观都能看见了,这祭典非但不好玩,还危险的很呐。
玉衡两个藕节似的胳膊护雏一样环抱着瑶光,警觉地盯着外头忽来忽往的妖身鬼影,动作异常利索,终于在裂缝消失前蹭到了苏忏的脚边。
“你又惹什么祸了?”小娃娃老气横秋的指着苏忏的鼻子。他从出生起,一路跟着苏忏风里来雨里去,有一大半的麻烦都是自己惹出来的,可算是看出这个人的本性来了。
装模作样一个谪仙般的人物,里头是倒霉叠成的芯,走到哪儿都能洋洋洒洒掀起一片腥风血雨,若不是清源观的风水极佳,镇得住他不分敌我乱坑一气的体质,否则别说京城百里,就是整个大楚恐怕都容不下他。
这可是群臣具在的大祭典,多少算计的目光都放在苏忏的身上,只要他有丝毫失仪,落了口舌,几个封建迷信的老臣便隔三差五上奏一本,苏恒就算再怎么的有心维护,大势所趋之下,又能维护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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