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另施魔法将艾寻塔尔捆缚在那只椅子上,挥刀将这里的机关破坏殆尽。那特殊的透明幕墙留在椅背之后,没有遭到之前我那一刀的波及,我也暂且无法用武力将它损毁——也许控制它的机关藏在另一个地方。那一侧的宴会尚未结束,纵情享乐的人们仍在歌舞中沉醉不已;谁也不会对上这里的一双观察者的眼睛。那些我预想中的护卫没有出现。
我画了一片降水咒的符纹,让座椅上的主教清醒过来。冷水灌进他的口鼻,呛得他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你还记得雷德蒙顿.肖恩吗?”我说。
“那是谁?”他睁开双眼,似乎对自己的处境有着一瞬间的迷茫。那双眼睛遍布着发红的血丝,像是许多个夜晚没能安眠带来的后果。
“一个被你下令处死的人。”我说。“回想842年。”
“我下令处死的人太多了。”那主教显得兴致缺缺,竟只这么简明扼要地答道。我手上不由得收紧了捆绑他的魔法;那疼痛却反倒像是点醒了他,令他的声线染上了难抑的颤抖。
“你已经了解了密码串的秘密吗?维森特.肖。我很早就开始怀疑,阿尔文.卡拉扬一直在费心遮掩着一个真相。我以为他只是爱你,却没想到背后还牵扯到这个。”主教说,“阿尔文.卡拉扬生来狡狯,曾在十一岁时为了换取自由表现得茫然无知,矢口否认他占据着真正的‘密码串’,结果竟会在成年后拼着暴露谎言的风险也要替你成全。”
“我不知道‘密码串’的真相。”我擦拭着卡戎的刀刃,注视起上面的倒影。
“那就很有趣了。”主教沉吟般冷笑着,“你没想过你的教授在你面前隐瞒着什么吗?840年第一次‘种植’实验成功的那一刻,实验室顶楼以实验品为中心发生了大型爆炸,扩散的魔力与他的刀魂烧着了除他以外的一切,带来了一场毁灭性的坍塌。所有了解‘种植’内情的研究员们都死在那场事故里,只有他活着——他坐在墙角立柱的顶端,就像端坐在一座孤岛上。我无从了解当天试用的密码串是哪一个,近来才终于有了些眉目。”
“要有什么文件,也早该在那时候被摧毁了。”我垂下刀身,尽力将每根手指都严丝合缝地扣在刀柄上面,“即便那时候的卡拉扬再聪明,我也不相信他能做到悄自记全‘密码串’的地步。”
“ ‘记全’,”那主教似乎轻轻嗤笑了一声,“在你来盗窃我放下的那个诱饵前,你的那些指派者难道没告诉过你,‘密码串’存在的可能并非文字所限?”
我张了张口,下意识地想否定他,却不由得被泛上来的回忆封住了反驳的话。
“……它可能是任何东西。一张纸、一句话、一道声音、一片魔纹……”我想。
伽伦诺的眼底透出一种狂热的势在必得来。他扬起下颏,丢出一连串的疑问,如同扬起胜利者的号角:
“你再想一想——维森特.肖。你是否已经知道卡拉扬包藏它的地点?除了他通常使用的那把金色的‘玫瑰熔火’,他是否还携带着不为人知的另一柄集大成之作,曾经用它改造过你?它是什么外观,叫做什么名字?”
他的脖颈被固定着,目光却声势迫人,如有实质地向我逼近过来。我心中震荡,不禁想起许久前那个卡戎花燃烧的月夜——那晚的火焰仿佛仍堆垒在我的胸腔中,将它炙烤得无法平静。
“不……”我摇了摇头。
伽伦诺却并没有领会到我的意思,只以为那代表着我的动摇。
“我可以不杀你,维森特,”他放低了声音,姿态仿佛不是被我困囚,而是傲然在他的法座上发号施令,“一旦我的侍卫察觉到这里的变故,他们很快就会赶来——到时候你决不能从包围里活着走出去。只要你肯说出‘密码串’的藏匿地点,我便会宽许你留下性命。仔细想来,你所珍重的爱远没有你认定的那么可贵——即便明了你一直这样苦苦搜寻,阿尔文.卡拉扬不是也并不肯让你知情那珍宝的真相吗?”
我半是神游地从他的第一个字听起,一直听到他的最后一句,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不……”我说道,“我想你的判断彻底是个错误。”
卡拉扬的确从未说出过那珍宝相关的一切,无论多少人为它心机耗尽、汲汲营营——可是他早已亲手将它送给我,就在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它盛放在了一个平凡的木匣子里,静静地躺在我屋门后的月光之下。
他第一次细谈起那短刀时,曾用着这样一个略显古怪的形容:“它到我手上的那一天,其实有着一个很长的名字,大意是‘玫瑰熔于火焰’……”
也许是被其改造的缘故,我能将“玫瑰熔火”如卡戎一般收进体内;卡拉扬自然也能够做到这点,反是将自己的银色长刀始终藏匿不发——他是否在事故的当场同那柄短刀一起被搜到,然后声称这不过是他与生俱来的兵器?这个障眼法蒙蔽了主教一行人这么多年,直到我现在站在他面前,伽伦诺声称自己迫近真相时,效用也依旧不曾蒙尘。
“你恐怕要感到失望了,我的主教,”我把目光投向了他背后的透明幕墙,“其一,我不会带你去寻找‘密码串’,我对卡拉扬的心意也从未有过动摇,即便目前他站在你的一侧;其二,你不会等到你侍卫的救援了。我想我的国王与这边的什么人联合弄出了些手段,要在你最落魄时对你发难。我刚刚打破了这里的防御法阵,现在你背后的那些宾客已经遭了殃——我可以忠实地向你复述我所见的场景:有一队不属于你管辖的人从入口闯了进来,跟你的侍卫战成一团,宴席翻了,酒水与你亲信的血积在一起。托了你的布置,他们不知道有双眼睛正在看着这一切,我的阵法也不会让任何漏网者溜到这一侧来。
伽伦诺霎时间大力地挣动起来,不过魔法的束缚将他死死地勒在了靠背上。
“你们这些人都该死,”他说,“歌伦度南人……”
我将刀刃比上他的脖颈,轻轻地抵着他的咽喉。
“我还有一个疑问,主教,”我说,“你在我落入你的布置前,你曾经说你等我了很久。我想知道,是谁告诉我你会在这时前来?是靠你偷来的情报、心中的推断,还是——属于智者的预知能力?”
伽伦诺的双肩微微一震。
“……他说我天赋使然,也许无法继承他的预知能力,我平生只出现过唯一一次确切的预知,就是有关你今天的到来——我知道你是来杀我。”主教低语道,又带着一些混沌的不甘昂首直视着我,“我只有一点困惑:你为什么能够开启我第九城房屋的柜子,自由地迈进这座小殿,又能轻易解开这里的机关?”
我还未想好如何开口,他的视线便跟随着我的目光,落到了我持刀的左手——或者说,我左手带着的戒指上。
我想那些银色戒指权限不一、成千上百,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他盯着它片刻,眼里却忽然流下两行泪来。
“弗洛伊德……”他说。
即便是聆听我向他宣称他的败局时,他的面色也没有过此刻这样的灰暗。他好像瞬间变得失魂落魄,连视线都无法正常地集中在一处。
“是他亲手交给你他的戒指?”他急切地问我,然而像是畏惧听到回答。
“是以某种方式托付给我,”我说,“不是他本人——弗洛伊德在我出生前就离世了。”
伽伦诺的眼底原本早已死灰一片,此时竟迸发出浓烈的怒火,仿佛它们不是恰才从那黯淡里挣扎起来。他的嘴半张着,没有任何话语得以从中脱出,只先堪堪泄出一声最无稽的讥笑。
“不可能,”他说,“弗洛伊德还活着。”
“是自然死亡,”我说,“在他抵达歌伦度南三年之后。”
“这是歌伦度南的骗术,”他提高声音,哑着嗓子,一时发狂似的否定道,“骗术。我知道他绝不会死。智者的生命那么长久,哪怕我在某一天死去,死在恨我的人的刀下,他也不会轻易离世。他是智者啊!浦国唯一的智者——可以活到上百年,上千年,拿着岁月得天独厚的恩赐,想过多久就过多久。”他一双发红的眼睛忽地望向我,咬牙切齿地说,“——或者说,是你们设计杀了他,对不对?你了解的,只是不敢对着我回答。卑劣的歌伦度南人,对他心存利用,还妄想要他的命……”
我只是惊异地看着他趋近疯狂。时间把他变得什么也不像;既不像他一力效仿的弗洛伊德,也不像过去那个忠心的艾寻塔尔。直到现在,他连那个理智的、掌控全局的伽伦诺主教的影子也彻底没有了,余下的仅仅是被绑缚的凡人,歇斯底里地走到自己的尽头。
“他杀或者自然死亡,从你拥有的情报网来看,你或许心中早已有所定论了,”我说,“自我欺骗有什么意义呢?连我这个局外人也能推想出个大概。”
他喘息着,濒死般地望向我。
“在很久以前的湖边,弗洛伊德将他的身份传递给他的学徒。‘不需要再叫我智者’,我想他当初是这么说的。”我如实地复述着我在幻境中看到的一切。“弗洛伊德已经活了很久,失却了‘智者’身份,必将不可遏地衰老下去。你难道从不会对自己再未出现变化的容貌心生疑惑?的确是歌伦度南将他带走,可他的寿命是由他交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