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猜到那是你的刀魂。那阵法是被流沙腐蚀的,对吗?还有——”我说,“‘星辰之烬’和‘刀锋’。这两年里发生了什么?”
卡拉扬不答话,凑在我唇边说:“是我赢了。”
我对他笑了笑:“你输了——总体来说。”
我咬紧牙关,伸手去拔那柄贯穿我肩头的长刀。他立刻制住了我,右手轻轻按在我的手背上。那是个下意识的动作。他紧接着看上去又像是后悔做出了那个举动,覆盖着我的手指缩了一缩。
“你知道那些铁面军的终点本身就是个错误吗?”我继续说道,“他们前往的是我们安排的地方,一个光明正大的陷阱——正方向五里开外,一个伪造成游冰城外观的其他小城,囤放金子的,墙壁结实,他们被纵引进去之后就会知道有多难出来;不是宝藏,而是囚笼。真正的游冰城已经被魔法短暂地掩藏起来了。直到他们投降,他们连它的影子都不会见到。”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倏地反手握住了深入我左肩的刀柄。这动作带得我胸前一痛——我把一声呻吟吞了下去。那刀刃只要再向下切上半寸,我的心脏便难逃破碎的命运了。
“你要杀了我吗,卡拉扬?”我喘了口气,不动声色地说。
他闭了闭眼睛,忽然挥手抽出了深插进我肩头的长刀,沿它离开的轨迹高高地带起一蓬血花。脱离了那锋锐的长钉,我双腿一软,不由自主地贴着砖墙滑下,胸腔起伏着牵动喘息。我蜷坐在地上,似乎瞧见那灰沉沉的刀掉落在我身旁,继而被卡拉扬托住了双胁。他的铠甲关节彼此摩擦,发出几声沉郁的交响,像是哀鸣。
那火焰与暗夜都与他的甲胄连成一片,我模糊的视线里只充斥着他的影子。他伏着身,我们双腿交错;他的嘴唇重重地撞上了我的。这个吻里有着太多的血腥味,和片刻前的那个相比是如此不同。我们彼此啃噬着、索取着,仿佛在经历着另一场较量与厮杀。
“最后一次了,维森特。”我听见卡拉扬说,“倘若你这回没死,我们就再次见面。”
我此时远无法以我的立场深问他过去的经历,也无法探究他未来的打算——他为什么在两年内销声匿迹,却在此时带领了这样一帮杀手锏似的铁面军?我所能做的只是平白消耗仅剩的精力,思维如寻水的根系般去探知浮在这个吻上的一切。
所以我想:“谁也不比我们这些刀者更了解各个伤口的致命处——他能掷出那样的一刀,怎么会掌控不了它真正的杀伤力?”
这话没有被我说出来。原处的火焰熄灭了,我隐约感觉我身前的热度也已消退。这里的黑夜就像一股烟、一汪流动的液体一般,自左右两端将他的背影吞没了进去。如果不是我胸前的血液仍在流淌,又或者我没有闻见那一丝余烬的气息,我或许只会以为我是在任意一个地方的黑夜里醒来,而刚刚那一段久别重逢都属于梦境。
“我在老城区。”我动了动手指,勉强在蝶书上写道,“叫人来接我。”
☆、第六十八章
“游冰城”包藏的财富不适宜作为宣扬内容,于是报道的着墨都侧重在另一方面上。第九军及时抵达主战场救火、以极高的战损比最胜铁面军这一事迹,令歌伦度南上下都津津乐道了一段时间,也令原本只游荡于南线的第九军一战成名。
我在游冰城大捷的当晚被人抬去了医院。我那帮士兵轮番挤进病房,嘴上都称是来瞻仰长官病容以博自己一笑,结果都在门外开起集体哀悼会。不知谁传开我喜欢音乐一事,几帮人非要扯着嗓子开唱军歌,纷纷与监管我的医护人员斗智斗勇,如同一排山包般齐列在病床前。可惜歌声实在不忍卒听——最后都被我轰出去了。
据医师说,我的伤口起码在半个月后才会恢复完好。她十分强硬地建议我留院休养,以防影响到来日挥刀的灵活,我便把代理指挥官的头衔给了马库斯,让他继续带着第九军遵照指示行动。
在此其间,第九军又打了两场胜仗,于北线战场大放异彩。我听了这消息欣慰至极,干脆在回归军队以后也给自己放了个长假,让马库斯继续担任指挥官一职,自己抓紧一切的空闲练起刀来。
晋级“刀锋”更多地要依赖刀者心境上的突破。不仅需要长年的历练,还需一个可遇不可求的契机。我正是在游冰城的夜晚后燃起了另一股异样的斗志:我心下认定,不管卡拉扬在这两年里经历了怎样的磨练,致使他最终能够得以突破,只要他能够做到这件事,我也总会在某一天将其达成。
这个念想被压抑在我的身份与使命之下,却日渐浓烈,令我不由得暗中跟自己较着劲去追索它。
我试探着返璞归真的法门,只反复使出那几招基础刀法。我在闲暇时枯站得越来越久,真正挥刀的次数却越来越少。魔力流经了我的手和刀,一次又一次地成为我与它沟通的桥梁。我感觉我能聆听到卡戎里面的脉动,每当我的心跳与它相合时,我都仿佛离“刀锋”的那个临界碑更近了一些。
四月份的时候浦国军发起了一次久违的强势攻击,气势汹汹地卷土重来,沿途牵累死伤无数,我却从中嗅到了一丝绝地挣扎的味道。与此同时,我收到了一封来自于上层的信件,信上说数日后将有一队人到达第九军,替我办上一个授勋仪式,希望我能带头做好准备。
我当然看出这是企望我回归指挥官之位的一个暗示,但我恰恰不愿心领神会这一点,于是洋洋洒洒地挥就一篇长达五页的回复,先对授勋一事作出了积极应答、汇报了军队目前的景况,再将上层的战略布置赞扬一番,随后在结尾笔锋一转,委婉写道:
“第九军临时指挥官目前仍是马库斯。鄙人肖.卡尔身为一个尚未回归职位且即将请辞的人,并不适合排在领勋队伍第一列,望请斟酌。”
果不其然,回信里的抨击都集中在了我突然提出的辞职上。我匆匆地跳过那信中的修饰性词语,标了重点,在写第二封去讯时吸取教训,附带了一张填写完整的官方请辞表。我耐心细写了辞职的一列理由,另起一行顽强争取道:
“第九军队伍中里许多军士屡建战功,升衔的季节仿佛将近……”
在这样的一通浑水摸鱼之下,我的授勋仪式最后变作了团体表彰暨军队联欢会。马库斯、费利与其他几名队长都升了军官,我的军衔由二级变成了三级。马库斯在这消息的冲击下高兴得不知所以,一时没察觉出场面安排中的不寻常。费利比他敏锐,在马库斯尚在不绝口地祝贺我与他时,他就请我到一边说话了。
“这时候的指挥官还是马库斯在任,是因为你已定下要请辞了?”他问我,“难道长官不打算提前通知马库斯?”
“他会知道的,”我说,“今晚先让他们玩得尽情一点。”
“他只是一时蒙蔽,很快就会反应过来。”费利说,“我想就在明早。”
“我猜也是,”我说,“所以我今晚就打算溜走。我有件要紧的事想要完成。到时候替我转告马库斯一句话:‘军队现在状态良好,在你们的协力下运作成熟’——你不用我多说什么,费利。你一向不用我督促。”
“是自此不回来了吗?”费利说。
“不回来了——在战争结束,你们身上套了好几层军功之前。”我说。
也许这话对于跟随我很久的两人来说都是一样残忍,但马库斯会在这时作势要以身刷净地面——除非我改口或者费利扯住他——而费利只会点一点头,应承下来。
“帮我去喊一声刚刚来授勋那队的首领,”我对他说,“就是那位从头到尾都不苟言笑的。我有话对他说。”
“是,长官。”
费利小跑出去两步,又回过身来:
“无论如何,我们只想跟着你南征北战。”
他说完这话,这才不再回顾了。他还没放弃对我的旧称谓,但那最后一句话已经不再算是挽留。我靠在这棵折冬柳下,看着远处的篝火,恍然间觉得我在很多年前曾经看过类似的景象。
“你上次看到大型篝火的时候,”我对来人说,“是不是也在学院?”
“不是,”那人说着,笔直地站到我身边,“是在前天。”
“你们也办联欢会?”
“是巷子里的火,”他说,“大半个城被烧了。”
我回忆起第十五军的行军路线,暗叹一声,嘴上却说:“不愧是柯尔曼亲王的幽默感,有几分苦中作乐的风味。”
他不回应我,脸庞附近垂落的枝条摇摇荡荡,让人难以捕捉其后的任何表情。我一点也没有自娱自乐的痛感,继续说道:
“今天初次见面,柯尔曼军官便诚实地应证了坊间传言,果真英姿飒爽、令人心折——特别是在递给我三级军官章的时候,尤为英俊。”
我费了很大力气才忍住笑意,一边把弄手上的戒指,一边盘算着趁时机难得多塞给他几句类似的话。柯尔曼却不再给我这个机会,骤然举手拨开了一大把枝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