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将一盘食物清扫干净时,他恰好也将他的牛奶喝完。在他把我们的一堆餐具一齐用魔法送走后,我对他说起我的记忆断层,以及剩余部分的模糊混乱之处,期待他的解惑。
“除了我六七岁时的记忆,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我看过的杂书——还有一些魔法和刀法知识。”我说,“其余的都是不连贯的片段。”
“这很正常,”他认真地说,“基础理论和直觉是不会被忘记的。你还记得你拥有魔力吗?”
“我能感受到。”我说,“我会用魔法。我体内似乎还有一把刀——唔,我想我既是刀者也是魔法士。”
我看到他的目光似乎有些发怔,于是说:“有什么不对吗?”
“不,并没有什么错。”他话语里飘着某种超出我预想的深挚,“我和你是一样的。我也同样是个刀者。”
我这才迟来地想起一个问题。
“那我从前和你是认识的吗?”
“有一些交集——也许你对我印象不深。”他说。
“这不可能,”我忍不住去揶揄他,“如果我早就见过你这样的人,那我肯定无法将他从记忆里抹去的。”
他没有接我这话,看不出什么神情上的表示。
“阿尔文.卡拉扬。”他忽然说道。
“你的名字?”
“是的——你可以叫我阿尔文。”他慢慢地说,“这个问题已经能为你的前一句话做上很多注解了。”
我举起双手,不禁笑了起来。
“我这回不会再忘记它。”我听我自己这样许诺,忽然发觉这声音出乎我意料的平缓与温柔,“也许这么说有些唐突,不过我以后可以称呼你为卡拉扬吗?”
“为什么?”他凝视着我,问道。
“我觉得卡拉扬念起来更加动听。”我说,“我觉得它比起其它任何一个说法都更美。”
他坐在我对面,眼里闪动着晨曦的光辉。我想窗外也许正高高地飘过一片云朵,从夏日的树枝桠上悠悠掠走,遮蔽了它身后的太阳,又将它再度展露出来;一切都很快。我倏然间有一种错觉:我们曾无数次这样地对坐,而我也曾这样地称呼他无数回了。
“当然可以。”卡拉扬对我说,“当然可以。”
☆、第五十七章
我决定在这一年内留在卡拉扬家里了。尽管我并没有从他那里得到许多关于我过去的信息——他对我说,他并不足够了解我,又暂联系不上他的旧识——但我能感到他对我并没有恶意。
“一年以后,”他说,“在那个人回来之后,一切都能得到解决。在此期间,你并不需要忧虑你的记忆问题。”
“我的父母呢?”我对他说,“他们是否知道我的去向?”
“也许知道,也许没有,”他说,“你告诉我你有一个上学年纪的弟弟——可能他们的关注并没有放在你这里。”
我搜寻着我脑海里少得可怜的印象,说道:“好像也是。”
我选择信任他的说法。他居住的地方很大,有点像一个小型的城堡,周围人迹罕至,背靠山峦,下面有花园——他说他的住所在这国家荒凉的一角。我在到来的第一天时就在城堡上下逛得晕头转向。他画了一张地图给我,标明了几个可备练习之用的房间,以及具备危险性的另外几个,将剩下的所有留给我自己探索。
魔法士专供的房间里有墙壁贴了奇妙反射幕的,可以营造一种单人互丢魔法的效果;刀者专供的房间里有制作精良的傀儡,其拟真程度和对刀水平都令人啧啧称奇,且会随着我的反应速度提升。此外还有锻炼肉`体的器械室,室内的射箭场,模拟生存环境的沼泽、岩泉、沙窝大屋,可供攀登的石壁——这个藏在一扇墙的后方,大约贯穿了上下好几层——以上等等,不一而足。
其余的房间里我只来得及进去两个。一个里面悠悠飘浮着一群小锤,下面放着钢琴、水琴、单簧管一系列围坐成圈的乐器。我朝静悄悄的房间中央走去,试着拿起了一个小圆台上的指挥棒,便见到墙壁和天花板对着管乐器喷出气流;那些小锤纷纷扬起落下,轻击在我指挥棒朝向的各种音键上。另一个房间在我打开门时就掀起一股闪烁着星光的巨浪,像是有着把门口的造访者卷入的野心。我站在门口,看那浪花几乎蹭过我的鼻尖,认为那是一个浴室——因为我没有换鞋,我并没有继续向内走去。
不过我最喜欢的房间还要属四楼那个有着白木长桌的餐厅。它拱顶上有着颇具艺术感的风景雕刻,有许多路径都可以通向那里。长桌上间次摆放着铜色烛台,一端临近我卧室那层直下的螺旋楼梯,墙壁上镶着两扇上圆下方的大窗,采光很好。
厨房囤积的蔬果时常翻新。卡拉扬之前告诉我,他并不遵守用餐时间,也不介意我是否遵守。我只能通过这一点来确定他仍旧在家:如果他要做饭,他便会在底层的厨房多温一份给我。
我想也许我从前同卡拉扬并不熟悉;我独自在这偌大堡垒里自由地练习与闲逛,一连数天都没有碰到他的身影。倘若不是我想不出什么理由,我几乎要以为他在刻意回避我了。
我到来后的第四天里天气开始转凉,外面的天色隐约发着阴。我早早地结束了刀法练习,去五楼的衣橱里拣了一件厚衣服穿,回忆着地图的内容,想去拜访一下这里的藏书室。我一路转弯,脚步停在那扇门前,却发现它是半掩的。
我站在门前思考了片刻,轻轻在上面叩了叩,推开了那扇门。
室内的空地很小,大多是一排排密集的书架,我在藏书室的门口不能窥见内部的全貌。墙根坐落着壁炉,炉内空荡而干净,没有烟火气,看上去已经空置很久了。卡拉扬正倚靠在墙边,曲腿坐在厚厚的地毯上。他单手支着一本书,眼帘低垂,目光似困倦又似专注地落在手中的书页上。
“下午好,”我说,“天气真糟糕。”
他点了点头,抬眼望向窗外。
“是啊。”他说。
他身上只裹了一件薄衣服。
“我能留下来挑选几本书吗?”我问道。
“请便,”他说,“我保证过你拥有这里一切的使用权。”
我去书架里选了一本《高塔的倾塌》,随后询问卡拉扬我是否可以坐在他的对面。征得了同意后,我靠着一组书架坐下了,小心地将我的双腿蜷收起来。
一时间藏书室里只有我们两人翻动书页的声音。在我看到书本大约三分之二时,我打了个哈欠,开始游移着视线放松眼睛。卡拉扬仍保持着那个姿势坐在对面,似乎还没有读完原先那本书。我注意到那深蓝的封面上似乎写着“致帕里叶”。
“你喜欢麦考克?”我问他。
“说不上,”他说,那本书仍被他支在膝头,“比起他我更喜欢门杜尔松。”
“你更喜欢门杜尔松?”我无法置信地脱口道,“可后者的作品明明要更垃——”
我及时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但它似乎被卡拉扬察觉了全貌。他瞥了我一眼,“啪”地把手里那本书撇在地上,上身朝我倾来一点:“你说什么垃圾?”
“门杜尔松——不是,”我在他的逼视下改口道,“也不能说是垃圾,就是——不太好。”
“你说明白,”他说,“我洗耳恭听。”
我顿时感到不大服气,也学着他的样子倾过身去。
“他是个空想家,他主人公的所说与所做从来都背道而驰。”我说,“他的《深山国度》明摆着宣扬平等,实际却只达成了一小部分人的狂欢;夸耀独立与自由至上,便正大光明地抛弃社会公理,彻底否认人与人之间的关怀锁链;所有真实的温情只独独出现在主角身上——多么冷酷的社会,果然能成为他背弃一切的理由!他要寻求真理一般的爱情,就将别人的爱都打作虚妄,只准允自己不忠,套着‘终结形同虚设的家庭’的暗示来四处流连。最终还将旧爱统统抛弃,就为成全自己的至高追求。更何况,其他所有被作者写明‘清醒的人’还对主角其人感到十分欣慰,认定他堪比他那社会群体的代言者,背景荒谬至极——我看不出哪里写得妙。”
“你说《深山国度》背景荒谬,但它本来就不是写实文学,有荒诞和夸张的构架。”卡拉扬紧盯着我说,我从这里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巨大社会里发生的微小不公,是不会影响到整个机器的运作的,往往鲜有人注意到它——它就在那里发生,然后不再发生。直到新的发生,旧的已经死了,影响不到那概貌的零星半点。《深山》里事件的荒谬只是在放大那不公的连锁反应而已。”
“我不否认你有关‘机器运作’的观点——我一直认为社会构架没有什么明显的好坏之分,只有机器内部的平衡与不平衡,夸大也确实能体现艺术效果,”我坚持道,“但作者并没有放大全部的连锁反应。主角的自我中心以内一切如常,全盘世界的塌陷只是为了凸显他的个人魅力。”
“你说得不对。”卡拉扬说。并且只低声说了这么一句,口吻颇为蛮不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