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眺望着霍夫塔司熟悉的夜色,捏了捏手中的纸鸟,开始向内注入我沉睡许久的魔力,试着摸清奥德改进后的构造。现在离我跳出那扇窗户大约过去了七分钟左右,我忽然听到一声轻微的咔哒声。
我觉得那声音我该颇为耳熟。我仔细思索着它可能的来处,正想探头向下望去,我体内潜藏的警觉却让我先一步伏下`身来。
我俯卧在天台上,屏息静气地看到一束光自下扫了上来,匆匆掠过了我刚才呆坐的地方,停驻在了下面楼体的一点。
我想我记起那声响是什么了:那是窗扇咔哒闭合的声音。
我慢慢地贴近了天台的边沿,看到楼下警卫的数目增加了,甚至还多了几个魔法士装扮的人,有些已经在朝楼内走去。
十分钟还没有到;我不可能错估这一点。那么只可能是监察的人发觉了什么岔子,在向我房间赶来——我一直不知道是谁在监管着我,只知道莱恩教授是负责讯问我的人。如果那些人发现我不在套间里,大约很快便能猜到我身处的地方了。
在众目睽睽下想用纸鸟已经不再保险,其它法子则更不能保证我能迅速离去。我将抓住纸鸟的手指紧了紧,望向了天台的一角,那个盘亘在我心头许久的念头再度涌了上来。
“如果我没能如预期中填补上那个残损的魔法阵,”我心想,“我就乘纸鸟飞到尽可能远的地方,不让它被那群魔法士击落。”
我将手指覆盖在那片记忆中的平面上,流进我手指的魔力在空气里溅起一星火花。
我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好像正是我的直觉在引导着我,就如同我从前一眼看出那是个传送法阵。那些我铭记于心、经过验算的符纹与魔法理论只不过是一块块浮板,是我的本能将它们串联起来,敦实在那天台的半边魔法阵之上,令它发出极为黯淡的光。更多魔纹在交错流淌着,填补那个空白的扇面,鲸吞般地吸走我体内的魔力。卡拉扬为我开辟刀魂时曾教我运行魔力的法门,在此时自动地飞速运转起来了;如果不是它,我可能就要功败垂成。我的手指已经麻木了。我在最后将两端的魔纹汇到一点。
那整个魔法阵光芒闪烁地亮了起来。我技法生疏,大概只能令它起效十来秒就要再度报废,但终究竟是做到了一次成功。
我好像已经听见了远处传来的开锁声音,心知这里在片刻以后也将不再安全。我走到那片摇摇欲坠的光芒中央,闭上了眼睛。
这个传送阵与我之前体验过的单传送阵大不相同。我似乎被某种力道拉扯了数分钟之久,但身体并不疼痛,只是在最终停下时感到有些头晕。我发现我站立的地方——这传送阵的另一端——处在三面围墙内,十分狭小,只有一人通过的空间,像是某堵墙壁内的夹层。有一盏暗灯在里面亮着,能照见一道倾斜向上的窄小楼梯。
我直觉那楼梯可能通往什么地方的内部,想在这里另寻一个出口,却没有找到打开墙壁夹层的关窍。我只好放出一把刀,在身侧握着它,打算向上探一探路。
然而有个由远及近的说话声让我顿住了脚步。我下意识地退到一旁,紧盯着楼梯口,继而发现那声音是由某扇墙壁的背后传来的。
“你确实不知情‘密码串’的下落?”那男声透过厚厚的墙壁,显得有些失真。
“确实如此。”另一个声音说。
“希望你不要介意我这样提问,”起先那人说,“毕竟你是当年那场事故的唯一幸存者。”
“我一直坚信,密码串已经在爆炸中被毁掉了。”
“好吧,”那人话里仿佛有着警诫意味,“我会在年关以后去永夜之地一趟。据那些人的探查,陈.杨的遗孀只会在那时回来住上几天,我希望我能得到点新的东西。”
静默片刻,我听那人又说:“你请辞了你现在的工作。”
“我不是你制下那些人里无可或缺的一员。”另一个人说,“起码,作为一个战士。”
他们的脚步离得更近了,然后是大门被拉开的声音,似乎还夹杂着外面浓密的雨声。我等待着他们一同离开,或者离开一个,忽然听到了不知来源于谁的一声叹息,仿佛隔着一堵墙,就响在我的耳畔。
“阿尔文.卡拉扬,”我听见起先那人说,“你的心已经动摇了吗?”
我退了一步,才想起一墙之隔外没人能看到我的表情。
那扇门被合上了,随后有一串脚步消失在了另一个方向。我捏紧了手中的刀,才发现我这回唤出的是卡拉扬的熔火。我将它缩到匕首大小,转去登上那狭窄楼梯。我大概在这密道里的楼梯上反复折了三、四回,一直在向上,最后看到一扇唯一的小门。它没落锁,我轻轻一碰就将它推开。
这扇小门通向的是一个颇大的空间。里面没有点灯,我只能借着远处窗户外透进来的光线将这里大概扫上一眼。这屋内上方仿佛是拱形的顶部构造,有一些黯淡的碎石头在高处嵌着,暂且还看不清楚。我正对的那个方向是一条长桌,是会宴宾客时往往被选用的那种,竖跨了这里的大半个空间。桌子两侧摆着高背椅,与长桌一同混成一个黑色的模糊轮廓。
我贴着墙根,静悄悄地朝长桌的方向走近几步,仿佛路过了墙边几扇大大小小的门。
然而就在此刻,那桌上离我最近的那柄铜色烛台的蜡烛忽地亮起了,随即是它后面的烛台滋生起火花,随后是它更后面的,从这端蓬蓬地亮到那一端,在长桌中央串起了几团暖色的光,顷刻间驱走了这空旷里一段死气沉沉的黑暗。
我不再向前走了。在长桌遥远的另一端,我看到一个静坐着的人影。他坐在主位的高背椅上,椅背是转过去的,背对着我,面对着那两扇窗户的方向。窗子大开,泛着雨声,玻璃上映照出来一片温柔又模糊的烛光。
“我不记得我另外邀请过谁。”他的声音透着淡淡的疲惫,“无礼的朋友,关于你的不请自来,你不想说些什么吗?”
他说着这话,慢慢地将椅背转过来,对上了我的目光。
他在那一刻猛地站了起来,他那高背椅被他的动作带倒在一旁。他恰才挣扎而起的姿态犹如一只困兽,向我走来的模样却仿若一个鬼魂。他的手脚都在飘忽着,缓缓地走到我面前,在离我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便停了下来,一动也不动。
我看到他眼底布满了淡淡的血丝,面上有着可见的消瘦。他整个人好像都在我面前休止了,他自己沉浸在一团光晕里,我沉浸在另一团光晕里。那双眼里没有涌现惊诧的风浪,只是微微地漾着一片如梦似幻的恍然。
“我是还没有醒来吗,维森特?”他说。
“卡拉扬——”我涩声说道。
我想对他讲明白浦国的经历,告诉他这是一个要命的误会。我还想说明我在歌伦度南拖延两个月的原因,令这信息一直没有传到他耳朵里;可他在这时紧紧抱住了我,于是我什么也没说出来,于是这两团光晕终于交汇在一起了。
我的双手被他的拥抱缚在背后,我甚至忘了将我的刀收回去,就令它带着热度埋在我的手指之间。
他的头垂在我肩上,我听见他的声音轻轻地说:
“哪怕只有这一刻也好……”
我感觉我所能够表述的一切都在他这句话之下土崩瓦解了。
他拥抱我良久,稍稍与我拉远了距离,缓慢而又慎重地伸手,摩挲过我的眉心、眼皮、鼻尖与面颊。我一眼瞥见了他衬衫袖口那枚我熟悉至极的勋章,倏然感觉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样——我不敢想象他是如何手段尽出地找到了它,从那些拾荒人的手里,或是二手商店陈列的玩物之中;沾着灰尘与灰烬的味道,刻着维森特.肖的名字。
“你还要回去吗?”他喃喃说道。
“我总要回去的。”我说,“那是我的国家……”
“在他们放任你死在浦国之后?去加入军队,或者去做间谍,和我们兵戎相见?”
“那是某些人的决策错误。可战争背后是那些普通人……普通人是没有错的。他们需要战士,而我又会挥刀。”我本应能顺畅地说出我笃信多年的这些话的,此时却感到这个过程变得非常艰难,“如果没有战争——如果没有战争,卡拉扬……”
“我知道战争能多么轻易地夺取人们的生命,”他说,“他们在死亡报讯上只是一串数字。他们收割别人,或者被收割,战场上的他们多得如同陨落的尘埃……可他们对于有些人来说是流星。”
他的拥抱再一次收紧了。
“流星,”他说。
“我不会死,”我头脑发热,绞尽脑汁地说着胡话,“我得离开,请放心我……”
“你不需要那么疲惫,”他温柔地说,“你可以和我留在一起。”
他的话于我而言充斥着十足诱惑的魔力。我不敢再去想了,只将思绪匆匆压到那根名为理智的线上,逼迫自己构思起接下来的打算——尽管时间过去半晌,那里也是空白一片。
我忽然感到很困了;卡拉扬的手指轻轻插进了我脑后的头发。我不觉闭上了眼睛,感受着遥远地方传来的漫漫雨声。那些忧愁都顺着他手指的温度流淌出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飘逸的愉悦。我感觉压抑我过久的那些沉重感正在一点点地被抽离——就像一场我渴望了太久的释怀——就像一场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