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在面对着柯尔曼的时候,我的心态也没有变化。
我原本知道这个拥有着同样天分的人,比起我成年后在技巧上的疏于锻炼,他一定经历过更加密集而紧张的练习;也许吧,这个世界大体来说是公平的,他会获得更多的成果——哪怕我在这一年内近乎不要命地去训练,妄图追回那几年的空白,他也仍旧要强于我。
但我真正挥起刀的时候,我的心中就只剩下求胜的目的。
习惯了同卡拉扬对垒,柯尔曼此时的一举一动便仅向我的直觉传达着:
他比卡拉扬要慢。他的动作要更加生涩。
我拥有更多的机会。
在漫天的刀光与风声破空的清啸里,我们真正贴成一团的的打斗只有短短的几个瞬间。他在我身上真正落到实处的刀有六道,其中最重的那刀差点从我肋下直穿而过——我在捕捉到那一刀时尽力向侧面闪去,所以好在那不是一个对穿,只是一道极深的口子;我落在他身上的有两刀。一刀是在贴身战时,我使不开动作,将刀由左手丢到右手,刀刃出其不意地蹭过了他的脸颊。一刀是他刀划入我肋下而阻滞时,我拼着力气砍到了他的大腿。
疼痛在这样高节奏的打斗里反而容易被忽略,但失血带来的影响却是愈演愈烈的。我眼前一个恍惚,只觉得景色都重重地一颤,即将放出的一劈没有完成,整个人在踉跄间半跪到地下,刀尖插入了泥土。
等我眼前的景色稳定之后,好像空气都静止了。刚才那本该出现的一刀,不是他劈中我,就是我劈中他。我能感到柯尔曼就站在我身前,但预想中他的一刀没有到来。
我抬起头,却看见他的长刀已经不在他手中了。他抿着嘴唇,对我伸出了本当握着刀的那只手。
“起来。”柯尔曼说。
我左手在暗中使着力气,试图将我重心的支点从它上面移开。
“稍等片刻。等我再站起来,我们就可以继续。”
“不需要继续。”柯尔曼说, “已经结束了。”
“这么说,看来我没办法拖延我输给你的事实了。”我哂道,将刀从土里拔出,借着他的手站了起来。“你赢了,柯尔曼.金。”
我拍拍身上的尘土,撑着想要全身倒在最近那棵雾柏上的冲动,站直身体,对他行了个左手刀者礼,示意决斗的完结。
他行了一个同样的礼,却没有直接离开。
“我也输给过你一次。”他说道。我费力地想了想,觉得大约是他上次打赌输给我的那次,不由得大笑——这笑法牵动了伤口,我感觉血涌出得更快了,只好把方巾就着衣服打了个结,紧紧缚住伤处。
柯尔曼皱了皱眉头,似乎想要过来搭上一把手,但最终站在那里没有动。
“我收回之前对你的评价,维森特.肖恩。” 他说,“你让我想起另一个肖恩。你是值得这个姓的。”
我的笑立刻止住了。
“如果你连这种消息都知道的话,那你想必也知道,肖恩家族的长子在十三岁那年早已死于一场热病。次子小他六岁,还未到进入高等学院的年纪。”我说道,“比起你获得消息的渠道——我不知道是怎样高的渠道让你才能挖出这类隐秘——我更好奇的是:你是谁?”
他的表情看上去仍旧很漠然,但紧接着他的嘴角牵出了一个僵硬的笑——也许它并不苦涩,但他漠然的脸为之平添了苦涩的意味。它不该属于一个无往不利的胜利者。
“和你一样,一个拥有秘密的人。”他说。
我想着他那个似乎很普遍,又特殊至极的姓,心中有了一个猜想。
“什么时候再与你一决胜负?”他临走前同我结了蝶书誓,然后这样说。
“不需要定时间。”我说道,“我们的下次决斗就在两年后的大比上。”
“好吧。”他认可道,“希望下次遇到你的时候,你又与今天不同。”
“同样的话送给你。”
我们握了握手,然后又用力地甩开彼此。他走到远处,忽然回过头,仿佛想要说什么。
“你和兰朵……”他有些犹豫地说,“……我常听到她提起你。”
我在眩晕中莫名飞快地领会了他的意思,挥手道:“朋友、朋友、朋友。很好的朋友,但不是另类的朋友——尽管兰朵那么说,难道你们两个的小故事还没在全校传开吗?”
他在原地停留了片刻,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解释,就回身飞奔而去了。
我想起,整场决斗里,他都没有放出他的刀魂……也许正如我没放出我的魔法一样。
我终于得以松懈,仰靠在一棵雾柏上。休息片刻后我支撑着向林外走去——我不能去校医室,但万幸我公寓里有能处理我伤口的必备药物与工具。我想起我曾经的家为我带来的一切,正如这学校的大多数人能获得的一样:许多的家庭教师,从小的艺术培养、基本医学、基础魔法。
这其实已经比一个普通家庭所能提供上的条件好了太多。哪怕维森特这几个字已经从肖恩的族谱上除名,告别了肖恩夫人与她的小肖恩先生,告别了他已薨逝的祖父,告别了他大约是殉职了的父亲的姓氏,他仍旧不免感激。
我走出了林子,回头望了一眼——好像有什么金红的颜色,在那一瞥间于铁色的树林里一闪而过。
☆、第十五章
鉴于之前卡拉扬对我提出“礼物”时的慎重,我这回规规矩矩地写好了信,在他微笑的注目下把信投进了办公室门外的信筒。
再有两三天的课便要到暑假了,我不知道他确切打算做什么,于是清空了这一天放课之后的日程,等待他给我答复。
“太阳快落下的时候请直接来找我。”他的答复是这样的,“我会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带我来到了一个自由界的偏僻草坡之上。它离四周的建筑物都有很大一段距离,野草大约有一寸来高,放眼望去,它们绵延得非常有生命力。
“你身上的旧伤都痊愈了吗?”
我起先在心虚他是否瞧见了我与柯尔曼决斗的那一段,但细想下来,他却并不是这么问的。
“绷带已经拆了,没有什么大碍。”
“好的。”
他让我在草坡上坐下,自己却不坐;他站在我面前抱着手臂,月光落在他肩头。
“这个礼物,我原本并没有多笃定打算给你。哪怕只有一次你流露退意,我也能告诉自己,你是满足于现状的,感激着这命运难得的宽和部分,也就不再奢求所谓极致。可最后一次你又说:‘是穷尽毕生也要得到的渴望’。”他说着,眼帘下方垂落了一片阴影, “我可以成全你——也许是唯一一个可以成全你的人。”
我很快理解了他的意思,但还是愕然得要命,几乎不敢确信:“你说的礼物——你要送给我的——是什么?”
“一把属于你自己的刀。”卡拉扬说。
我心脏狂跳,像是一个伤残了肢体的人,终于撞见奇迹、得知可以被接上手脚。但这狂喜很快被一股不安盖住了:我想到我看过的那些书里,那些前仆后继的失败者。
“这有什么代价吗?”我看他望向我,忍不住急切地重复道,“你这么做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吗?”
“我的代价……”他忽然笑了,“是你要付出代价,维森特,一个成为‘标准’刀者的代价。”
他掌中浮现了那把淡金色的刀。
“你可以把它当成某种失传的秘法,你身上流着刀者的血,可以施行它。成功与失败的几率五五开。成功后你得偿所愿,伴随着某些必然的不完美,但比起成果,足以忽略;失败了,你就得为它殉道。”
他这段话说得流利无比,像是在陈述一段了熟于心的诗文。
“好。”我压抑着声音里的颤抖说。
他忽然半跪在我面前,一字一句道:“开始以后,无论我做什么都不要惊讶。专心去梳理快速涌入的魔力和肉`体疼痛,把它导入你的心脏,再由心脏导入四肢。只有‘一切顺利’与‘崩溃后的死亡’两个选项,只有你能阻止后者。我教过你用刀时运行魔力更有效的特殊法门,记得按照它来。”
他看到我似乎还想再说什么,阻止了我继续说下去,继而起身走到我的背后。
我看见身前自由向下蔓延的浅草,他的影子与我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向着那个方向舒张着。
自我们见面起,卡拉扬似乎就在尽力展露漠然的态度,把一场交谈变为一场单方面施与的告诫。直到现在,到我无法看见他表情的时候,他的声音里才又混入了那种难以言说的温和。
“不要动弹,控制自己。” 他在我身后低声说。“如果你的愿望那么需要一个踏脚阶,就让我来为你实现它吧。”
他右手手指绕到前面,解开了我的衬衫扣子。
夏日的风随着他的动作将我的衣摆吹到两角。我胸口乍暴露在空气的温凉当中,尚未来得及睁大眼睛,就感觉胸口一阵剧痛,有一样比风更冷的尖锐东西深入了我的体内。
我低头看去,看见一把熟悉的淡金色短刀斜斜没入我的左胸口,卡拉扬苍白的左手正握在它的刀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