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身僵硬,正陷入尴尬的境地,忽然街市上猝然而起的呼喝声让房廷转移了视线。
一辆双桅马车从路中迅速碾过,将原本就很涌堵的人群挤至两旁。
“快闪开!”驾驶马车的车夫大叫着,也不放慢马匹的疾驰。
房廷就站在道路的边缘,还没来得及反应,肩膀一紧,整个人便被揽着跌进了尼布甲尼撒的怀里。
惊魂未定,房延扭头查看方才站立的地面,深陷的车辙痕迹,稍晚一步的话,说不定就会被撞上!
躲过了一劫,余悸犹存。可是尼布甲尼撒却迟迟不肯松开他,甚至还捱着他的脑袋按于胸前。
鼓动的心跳,温暖的体温……
不知为何,房廷此时油然而生一种近乎安详的体验……和那晚的感觉很像。
忽然觉得,被这样对待,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讨厌呢。
“请……放开我!”
被这个荒唐的想法吓了一跳,房延急忙推开与自己亲密相贴的强健身躯。在这空挡里忽而再次对上的琥珀眼,叫他无所适从起来。
“过分!车赶得那么急,不怕压死人么?”
“是迫不及待赶着去看‘坐庙礼’吧──据说今年的美女特别多!”
“真的假的?”
周遭的议论中除了夹杂着几声抱怨,尽是关于“坐庙”的声音。说起来,今次随男人出宫,目的就是为了参加那盛事。
“时辰快到了……”率先回过神,尼布甲尼撒望了望太阳,“去维鲁司神庙吧。”
在古老的美索不达米亚,女性对神庙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除了祭司,女性是与神庙联系最为密切的人,可以说,神庙便是她们人生的一个重要阶梯。
而在二十一世纪,房廷就曾于希罗多德的《历史》上阅读过那最为奇异也是最惊世骇俗的宗教仪式──巴比伦的“坐庙礼”。
如今自己就像亲眼见证了那典籍上所书的……坐庙这天,巴比伦的男子不论老少美丑,都倾城而出赶至维鲁司神庙前。
这些人衣着华贵,仆从如云,他们一方面是在炫耀财富,一方面物色自己中意的坐庙女子,邀其与之寻欢作乐。
而女子们,则用花头巾把脸面遮盖住,于庙前坐成一排,任由男子们观看、挑选。第一次能如此近距离地观看古巴比伦的“坐庙礼”,房廷难掩心中的好奇。在二十一世纪,这种奇妙的宗教仪式早已绝迹,若是自己仍在那里,恐怕也只能于文献上窥得一些只字词组。
好多漂亮的女性哪!络绎不绝的坐庙人群中,触目皆是五彩的缠帽,连襟的紧致束腰,曳地的华丽长裙……每位巴比伦城的女性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妩媚多情。
也难怪,坐庙是她们一生之中的大事,不慎重一些是不行的。
眼见游人之中有相中自己中意的女子的,就将一枚银币丢于她的膝盖,说”愿米丽塔祝福你”,两人便相携离开。<注一>
房廷知道他们是要另觅佳境,准备共赴巫山。
“很有趣么?”尼布甲尼撒忽然揽住了房延的肩膀,贴近耳朵这般问询。
如此亲昵还是不习惯,房廷蹙着眉侧过脸……明明眼前有那么多貌美的女子,为什么还要招惹自己这样平板无趣的男人?心中这般嘀咕,不听话的唇舌却不慎泄漏了情绪……虽然声音轻小,又说的是中文,可被那上位者听到,他还是猜出了房延的心思,当即便不悦地蹙起眉。谁稀罕那种庸脂俗粉?和她们比起来,你才是值得被在乎的那一个啊……惊觉这样的想法第一次迸现脑中──不可思议呢!可是即便如此,尼布甲尼撒仍把持不住地将视线沉下,目光流连于那黑发黑眼的奇妙男子。从未体验过的新奇感受,教自己欲罢不能地慢慢沉溺……这就是所谓的迷恋么?
心念一动,不由得将房廷的手腕扼得更紧了。
注一:米丽塔为“爱神”之意。
第二章
“唉,米底为什么就没有坐庙礼呢?”
神庙前来往的美貌妇人们,看得希曼目不暇接,摸了摸钱袋中叮当作响的银币,有些跃跃欲试。
“如果你也想一亲芳泽的话,就去吧,希曼。”看到部下一副急色的模样,居鲁士不禁浅笑道。
“咦?真的可以吗?”希曼一听,喜上眉梢,扭过头冲着同僚喝道:“米丽安,好好保护王子,我一会儿就回来!”
“你!”望着甩下话便一头钻进人群中的男子,米丽安被气得倒吸一口气,柳眉倒竖,冲着自己年轻的主人叫道:“殿下,您太纵容希曼了!”
“呵,别那么认真嘛,米丽安……如果你要同他一道的话,我并不反对。”居鲁士笑容可掬地说,俊朗和煦的容颜惹得周遭的男女们纷纷侧目。
“我不是这个意思……”听出了王子的一语双关,米丽安脸上一红,辩解道:“我只是想说……您对臣属们太宽容了,这样会把我们宠坏的。”
“是吗?我倒不这么觉得。”不置可否的,年轻的男子仍是一脸笑意。
这样的表情,看得米丽安胸中一阵温暖。
在这个时代,能有王子这么大度的主人,或许真是自己的幸运也说不定呢!
愣怔的空档里,发现自己已经落下一段距离,米丽安回魂,急急追了上去。
擦肩而过,衣袂黏连。
脚步还未来得及停住。居鲁士就感觉大围巾处被牵扯了一记。
行走的时候,肩扣不小心挂住了一个女子的面巾……不甚在意地蓦然回首,便撞见了一对睁得浑圆的黑色瞳仁!
黑曜一般的色泽,眼底却是清澈无比的。
向来都是从容不迫的他,在一瞬间,居然看得愣神了。
女人?
不,那是张男性的脸。柔和的面廓并非闪族人的长相,应是个成年男子了,却长着一张少年的脸庞。
这么特别的容貌,感觉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却一时记不起来。
“殿下——那好像是……巴比伦王啊?!”
耳畔米丽安的轻声惊呼教自己蓦然回魂,居鲁士惊奇地发现,循着那让人过目难忘的异族男子身后,有张愠怒的男人面孔。就算他仅着一身朴素的大围巾衣,可那副英挺傲气的长相只一眼便认出了,那是巴比伦之王——尼布甲尼撒!
使臣觐见的时候,居鲁士曾近身瞧过这个传说中的男人——于三十盛年,便轻松掌控了几乎整个小亚细亚地域霸权的“马度克战神再世”,比想象中更加狂放不羁!
有点奇怪,他为何不待在王宫之内,却出现于维鲁司神庙前?也是来观看坐庙礼吗?想不到巴比伦之王,也有与民同乐的嗜好么?
“不是叫你不许露出脸来的么!”
狂王一把擒过散开的织花面巾,冲着先前看到的异族男子低喝,以粗鲁的动作,将它重新拽好。
乍一听闻,那口吻像极了呷醋的妒夫,居鲁士有点莫名其妙。
不过,仅仅是这么一记照面,便可以认定,那人确实是十分受重视的人物……
到底是谁?
脑海中电光石火,蓦然想起当日于马度克神殿上,那一夜之间因替王释梦,而名动整个巴比伦的外邦人。
是叫……“伯提沙撒”么?
当时距离远了,未曾看得真切一心中便这般揣度,黑发黑眼,不似闪族人的温和面目——单从这点,确与传闻相符。
遮盖的头巾被掀开了,仅一桩小小的意外……不过是被路人窥见了面目,有必要那么紧张么?
在房延看来,尼布甲尼撒粗鲁的动作,就像在夸示对自己的占有权般,霸道又蛮横,简直不知所谓!
相当厌恶被这般对待,偏偏又反抗不得,任他扯过手腕,心有不甘地继续前行了几步。
忽而听闻一句:“巴比伦王——”
牵系着自己的男人因此停驻了脚步,房廷亦跟着回身。
立于身后的,是方才与自己错身而过的少年。
白皙的面庞,俊美无俦,非常罕有生就一对湛蓝的瞳仁一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能教人印象深刻,特别是他面上挂着的闲适自信的微笑,十分博人好感。
“我是来自米底的使者。”少年不卑不亢地介绍自己,微微躬身。
真是相当高大的男孩,就算弯腰的时候也高过自己寸许。
“……名叫居鲁士。”
咦?他刚才在说什么?
居鲁士?
那个赫赫有名的“居鲁士大帝”?波斯王国的缔造者?
这般想到,房廷的心脏一下子加快了跳动,目不转睛盯着眼前的大男孩。
居鲁士年轻的时候有出使过巴比伦么?不曾在史书上看到过。
又是同名的巧合?还是真的就是本尊?无论如何都想确认一下。
这般,也没经过深思熟虑,房廷便贸贸然地开口询问:“请问阁下是……阿契美尼德家的那个‘居鲁士’么?”
还未来得及向那微服出巡的上位者见礼,他身侧那衣着不伦不类的男子便这般向王子提问,听得米丽安微微一怔。
王子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又不依不挠地追问,仿佛十分感兴趣的模样。
“阁下是……波斯人吧?”
米丽安心头猛然一撼,惊得望向自己年轻的主人——果不其然,看到了一向处惊不乱的居鲁士,面上难掩愕然表情!
虽然王子似乎并不那么在乎自己拥有一半的波斯血统,但是其它人的目光……就很难讲了。
当年,阿契美尼德家败于阿斯提阿格斯王,率波斯各部臣服,几十年来,波斯一直被视作米底的臣属,就连拥有一半皇室血统的王子亦被轻视。也就是说,在旁人看来,拥有“波斯血统”是桩不光彩的事,所以米丽安对于这点,一直都是小心翼翼,从不在人前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