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口斜切的投影里走出一双脚步。
衣着狼狈,脸色极差,齐先生对众人笑了笑,踉跄两步就倒下了去。
用“渐渐恢复平静”来形容蝴蝶村并不恰当,从前,村里的平静像被什么支配着,流动着不安地暗涌,而现在,那谜样的气氛已消失无踪。
这究竟是好是坏,谁也没法下一个定论。
齐先生被送回住处安置妥当,睡到下午转醒,没有接受蓝姐和村民的道谢,便与二人动身出了村子。
“老齐啊,难得你救人于危难,当一次正面角色,干嘛急着回去。”卫远扬走在山路上,拔了根竹枝瞎晃荡。
“我可没当正面角色。”齐先生不以为意。
“话说那洞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齐先生不答。
“你没有杀它。”谢宇问,又像陈述。
“当然。”
“那你进洞做了什么。”
“谈判咯。”齐先生指尖转着折扇,“我让它以后别那么坦率,吃人的时候尽量做得委婉一点,并且不要只拣小孩子下嘴,偶尔改个口味有利于均衡膳食。”
“还带这样的!”卫远扬瞠目结舌。
“所以每年还是得牺牲一个村民吗。”谢宇问。
“谁叫他们只能接受溺水坠崖之类的‘意外死亡’呢。”齐先生笑。
此时一只白蝶扑来,轻盈地停在扇尖,又振翅飞远了……
顺利离开蝴蝶村,卫远扬表示假期还没休完,转身去峨眉山旅游了。齐先生和谢宇都是独来独往的脾气,三人就地解散。
然而之所以不愿和齐老板同路,谢宇还有另外的原因。
回程的飞机上,他照例取出那本日记,挑了一篇读下去——
“禁烟,你会把我的书烧了。”
“这就是你对待客人的态度吗。”
丁隶怀抱椅背坐着,丝毫没有悔改之意。我只得走过去,亲自将那半截烟头从他的指间抽出来,掐灭在烟灰缸里。
对于这个行为他没说什么,只是抱怨:“黄梅季真讨厌,我都快长蘑菇了。”
“我倒是喜欢阴湿天。”我端起茶盏,望向窗外。
雨声淅沥。
“下雨真烦人。”丁隶重复。
“你来我这就是为了表达天气喜好?”我抿一口茶。
安静,门帘动了。他像是早有所料,起身迎向门口。
一个人跟着他进了屋,男性,约六十岁,有些佝偻,束手束脚唯唯诺诺的:“丁大夫。”
“万伯,这边坐别客气,当自己家一样。”丁隶招呼。
“真拿自己不当外人了。”我低声。
万伯刚准备坐下,又惊起来。
“抱歉,我说的是他,您请坐。”
万伯哦哦应着,慢慢坐稳。
“万伯,这就是我跟您说那个朋友。”丁隶指着我,“您有稀奇古怪的事都告诉他,一件能抵千八百,说上三五十个,大妈的医药费就不愁了。”
“这……真的?”
丁隶一脸写满“真的”二字点点头。
万伯想了半晌,几度张嘴又吞回去,最后道:“我就说说我家那口子的病吧。”
“我那口子打小跟我一村的,年轻那会儿可是村里最俊的丫头,眼睛大,牙齿白,辫子乌溜粗,上她家提亲的能排几里地去。也不知咋的,她愣是看上我了,算卦的说谁要是跟了我就一辈子受穷,她也不理。上人见反对不成,只能把她锁在屋里,她那泼辣劲一犯,趁着庙会撬开锁跑出来大声嚷嚷,骗他们说。”大伯不好意思地咧开一点笑容,“说我们男女事都干过了,她除了我跟不了别人。上人见闹成这样,没法管了,当晚让她卷了几件衣裳就嫁到我家来了。”
“算卦的没说错。”大伯叹了口气,“自打她嫁过来就一直跟我过穷日子,家里人也不待见她,让她受了不少委屈。尤其是我妈,原本在兄弟几个里她就嫌我没本事,加上我那口生的又是女娃,到死也没给我们什么好脸看,我瞧我那口子的病,就是她闹的。”
“怎么说?”我问。
“十二年前,妈一觉睡过去了,按村里规矩得在家停三天。第二天,是我那口子一人在堂屋守灵,完了她就大病一场,差点没活过来。打那后,她每年都会得几次病,每次都奇怪得很。有回她坐床上缝扣子,忽然喊腿疼,找村里大夫一看,居然没摔没碰就骨折了。还有一回,她吃着饭就发烧倒下去,可把我吓的。但那些出不了一阵就好了,这回就……”
“穿透性心脏外伤,X光显示有金属异物斜行刺入心肌,体表却没有破损。”丁隶说。
大伯抹着眼角:“查出这病我回家一合计,把能卖的卖了,凑的钱砸下去连个声响都没有,她倒不急,还乐呵呵的,越看我这心里越不是滋味。”
叹息打断话语,丁隶看向我。
我数出三张钞票:“他的故事只值这个数。”
丁隶将那三百块收进大伯手里,对方出乎意料连声道谢。
“其实有一个办法能让您妻子免于怪病。”
大伯一愣。
“带上冥币贡品去先母坟上,告诉她,儿媳在棺木前擅自立下的那个誓言就此取消。”
“誓言?”丁隶不解。
“不过我认为这对你们一家而言没有区别。”我望着窗外细雨,“自从对着天地三叩首,那就是你们二人共同的命运了。”
☆、小蔓
丁隶,丁隶。谢宇喃喃,他似乎在哪见过这名字。
“先生请问需要什么饮料?”
“第一篇。”谢宇自言自语,意识到有人在问他,“咖啡,谢谢。”
右手接下杯子搁在桌板,左手同时翻到第一页。果然,那个数据处理器的客人是被“丁隶”介绍来的。
看来这个医生和齐老板的关系不简单。谢宇像是找到一个突破口,从日记里专门挑出关于丁隶的章节。
这一篇题为《小蔓》:
闹鬼是医院的保留节目,没什么稀奇。
“喏,就是前面那个房间。”叙事者,也是医院的保安指。
住院部,走廊尽头,1019病房。
我推开门,消毒水的气味扑出来。
对面是窗子,紧闭,淡蓝色窗帘在两侧直挺挺垂着。房间不宽,右边两张床,一张空着,一张摊着大包小包,似乎正收拾准备搬走。上方一个细微的噪音传来,我抬头,声源在天花板的空调口,一根百叶坏了,卷起边,高频率微震着。
“就是这儿。”保安来到窗边,小声。
我拉开窗向下看,十楼,人声车声混在一起传上来,方才那细微的噪音立刻淹没了。
“十天前,那个女孩从这儿跳了下去,当场死亡。”保安解释道,“当天晚上同房病友要求换房,说是梦到一只厉鬼掐着她的脖子。院方答应了病人的要求,等事态平息之后,又重新安排人住了进来。结果就在昨晚,其中一人看见窗台上飘着鬼影,另一个人不明原因心跳骤停,抢救无效。”
“请问你们是?”病人端着脸盆站在门口,想必是其中那位幸存者。
“修空调的。”我随口编了个谎,往门外走。
接着正好撞上某个人。
“你怎么在这?”丁隶高兴地拍我的肩膀,“难得你穿一件普通衣服,差点没认出来。”
我格开他的巴掌:“说来话长。”
“我还有五分钟下班,一起吃个饭慢慢说?”
“早知道晚来五分钟了。”
丁隶晃晃手里的病历:“我把这些送上去就来,你在楼下等我。”
“不必,我跟你上去吧,正好有事要问。”
心脏外科的更衣室,丁隶拉开柜子,将白大褂挂进去。
“你们这儿最近很热闹。”我环顾。
他嗯一声:“你是担心我才来的?”
“怎可能。”我好笑,“你都知道什么情况,说说吧。”
“不说,除非你答应听完之后把这个鬼超度了。”
“你认识她?”
“生前有过一面之缘。”丁隶关上柜门,“那女孩跳楼的时候我正好在楼下围观。”
“这算哪门子的一面之缘。”
“前天我也遇到过她一次,不是听见声音,也没看见什么东西,具体我描述不清,就是感觉她在我身后。然后我就跟她说,我认识一个很厉害的人,他会有办法超度你。”
“原来如此。”我了然,“让保安把我诓来,再装作一副偶遇的样子。”
他哈哈地承认:“不过你能来我就觉得很稀奇了,本来没抱希望的,毕竟医院里闹鬼也是司空见惯。”
“那可未必。”
“怎么说?”
“先把你知道的告诉我。”
丁隶想了想:“我跟楼下的护士问过,那女孩得了急性白血病,家人怕她绝望,一直瞒着病情,不料无意被她听见。她知道自己治不好了,想早点解脱,就把病房的门用柜子抵上,坐在窗台上犹豫了几分钟,最终跳了下去。”
“只是这样么。”我说,“死者身上应该还有些别的吧,例如——恨意。”
“可能吧。”丁隶无奈地笑笑,“她坐在窗台上哭的时候,楼下起哄喊快跳的可不止一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