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次起,陈靖无事便会去活动室转转。
每回都给老爷子逮着下棋,每回都眼看着他被男护士七手八脚架出去,偶尔碰到了老太君便天南海北地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亲祖孙在唠家常。
“孩子,你不能总呆在这儿。”有一次老太太说,“跟家里服个软,叫他们接你出去吧。”
陈靖低下眼睛。
“且不说天天闷在屋里,光是那些药都能把你吃傻了。”她叹口气,“就见天跟你下棋那老王头,他从前可是棋协的,外号王大将,杀遍省城无敌手,今天却连个娃儿也赢不了。唉,作孽啊。”
陈靖沉默了。
倘若出去今后要怎样呢,装作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没发生?
就在那天,秦梦明明在湖边,丁隶还跟她说过话,可他事后为什么不承认?
他终于摇了摇头:“我没地方可去。”
老太太不以为然:“你是天地为家的心性,死不了的。”
“老太君,您高看我了。”
“胡扯,老太婆我看人可准呢!你打小书念得多,有见地,遇事知道该怎么去想,只是现在年纪轻、历练浅,没融到骨子里,等时间久了,豁达淡泊的心性就该显出来了,到那时再看,天大地大,哪儿都不能牵绊住你,哪儿也都是你的容身处喽!”
那夜,陈靖望着天花板久久没睡。
九九数到第六九,转眼是除夕,爆竹遍地,烟花漫天。
“36床陈靖,收拾一下,有家属来接。”
他情绪复杂地穿过走廊,见病区的铁门外站着一脸沉重的二叔:
“爷爷叫你回家,见最后一面。”
一世堂堂正正的老傲骨卧在病榻上。
二叔催他上前,奶奶挪了挪位置,陈靖站到床边。
眼皮浮肿,面色灰紫,陈靖没发出一点声音,陈世正却像感应到了什么,缓缓睁开浑浊的双目。
“陈靖啊……”沙哑。
“嗯。”
“陈靖啊……”
“在。”
“你来……我有话问你……”
他又走近了些。
“那怪力乱神……是丧智邪物……这……你认是不认……”
叔叔婶婶全向他看过去,小姑擦着泪扯他的衣角:“阿靖,都这时候了,服个软吧。”
陈靖看着那张老朽的脸,站得笔直。
“不认。”他说。
陈世正顶了口气:“你敢……再说一遍……!”
“不认。”他说。
“好……好啊……!”
陈世正大声咳着,几个叔叔上前就要训斥,被他一手止住了。
“罢……脾性随你妈,心气随你爹……”他喘足一口气,“原本孙辈几个就数你聪颖,我怕你走歪,自小就教你行正道……今天看来是不成了……阿靖啊,你记着一句话……倘你偏要往那邪道去,也得挺直腰板,把邪道走正了。”
陈靖喉头一紧。
“是。”他应。
陈世正抬起蓄着最后一丝力气的手指。
“从此往后……你陈靖,便不是我陈家人……正也好,邪也罢……都和陈家无关了……。你……去吧……”
重重垂下。
从哭成一片的卧室出来,陈靖没掉一滴眼泪。
客厅里是刚刚赶来的丁家人,包括丁隶。
节哀。丁隶说。
陈靖没答,擦肩,推开家门,迎着初一的晨光走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6月29日已发,修错字,看过请无视
☆、门边病女
犹豫了一分钟,丁隶追下楼。
“你去哪!”他喊。
远处雪地里,一个背影站住了。
陈靖转身,浅笑:“天大地大。”
丁隶几步跑上前:“再大也得有个落脚的地方,不然先去我家住下吧。”
“好意心领,不必。”
“陈靖!”丁隶拦住他,“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你身上一分钱没有,难道要睡大街?天这么冷,冻死了怎么办。”
“你当我没脑子吗。”陈靖嘲笑,“我自然先回医院再打算。”
“十几站的路你就用脑子走回去吧。”丁隶掏出一叠钞票塞进他口袋。
“你哪来这么多钱。”
“压岁钱。”
“我不要。”
“你以为是送你吗,这是借你的,以后三倍还我。”丁隶一脸认真。
陈靖愣一愣,笑了:“好。”
回暖时,陈靖出院了。
丁隶早早等在病区门外。
校图书馆的相关资料快被翻烂,丁隶才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陈靖的病是脑神经递质问题,并非像以往想的解开什么心结就能好,而且也没法根除,终生不得痊愈,一旦受到刺激随时可能复发。
如果念了医大,修这门课说不定能考满分。丁隶想。
“今天周四,你不上课吗。”陈靖的语气一如闲聊,好像还是走在放学路上。
“我请假了,感冒。”
“感冒就回家歇着,别传染我。”
“那地方难找,你又没去过——咳咳——”
陈靖斜睨他,丁隶想忍,无奈嗓子实在难受。
一只手伸过来拍他背。
不知怎么的,丁隶下意识就触电般地躲开。
陈靖的手悬在半空。
丁隶瞬间反应过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
“无所谓。”他放下去。
“陈靖,我真的没有——”
“说了无所谓,你不用这么谨言慎行的。”陈靖停一停,“而且我上次说做了那个梦是骗你的,只想让你安心复习罢了,你不要胡乱琢磨出什么奇怪的结论,躲我跟躲流氓一样。”
“哦。”丁隶嘀咕了一句。
“什么?”
“没什么,我咳嗽。”
丁隶家在老单位的筒子楼还有一间宿舍,一直说拆也没拆,破破烂烂放在那几年没人管,他便瞒着家人让陈靖搬了进来。
“昨天才找到钥匙,还没收拾。”丁隶推开门,一阵飞灰。
“你回去吧,我自己收拾就好。”陈靖说。
“两个人效率比较高。”
陈靖想了想不再推辞。
扫地,擦灰,挪家具,又去附近买了些日杂,总算弄出个能住的样子。丁隶拍一拍袖子看看表:“我差不多该走了。”
陈靖忽然意识到什么:“你跟学校请假,又和家里说照常上课吗。”
“嗯。”
他很轻地叹口气。
丁隶没听见,拉开书包掏出一个册子,陈靖接过来,是本字帖。
“魏碑体。”陈靖说。
“上次去旧书市场,觉得你应该喜欢就买了。”
“多少钱。”
“十五。”丁隶说,“以后还我三倍。”
“好。”
“我走了。”丁隶站在门框里,“你……别乱想,无聊的话就练练字,还有按时吃药。”
“知道。……你怎么还不走。”
丁隶欲言又止,目光从左脚移到右脚。
“放心。”陈靖笑笑,“你下回再来的时候我绝对是一个活人,不是一具尸体。”
丁隶装作放心地点了点头,他没法告诉他,打扫房间时因为嫌吵而上门抱怨的那个“邻居”,其实是不存在的。
三天后的中午,丁隶再次踏进那间屋子。
“我跟家里说以后都在学校看书,午饭就不回去吃了。这也不是白请你啊,作为报酬,你得教我功课。”丁隶将两只饭盒摆上桌,掀开,热气腾腾。
直熏着陈靖的眼睛。
他没动筷子,呆坐着。
丁隶感到从进门起就察觉的不对劲快要应验了。
果然,用极轻的语调,陈靖说了五个字:“你别管我了。”
丁隶装做没听见,接着吃饭。
“我说真的。”
“还有三个月就高考,你不能总在我这浪费时间。”
“倘若今后都得这样拖累你,我不如去死。”
丁隶放下饭盒,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嘴:“今天的药吃了吗。”
陈靖微震。
“吃药去,现在。”丁隶语气很柔,态度很硬。
他还是不动。
丁隶起身去床头柜上拿药盒,掰出一粒,又去倒水。
“我不吃。”陈靖说。
“别以为我不会动粗哦。”丁隶的表情似是玩笑,捏着玻璃杯的指骨却发白。
“丁隶。”陈靖抬头,对视,“你觉得之前一直见到的那个人,是我吗。”
他皱眉。
“自从住院,每回见你都是吃药之后。”陈靖降平视线看着墙壁,“但那个人,是我吗。”
丁隶深吸一口气:“你想说什么。”
陈靖语速极慢:“开始我想,活着就是痛苦,得赶紧结束这一切,但每回吃了药,心情便忽然转好,就像天底下没什么不能解决的事,等停药后,又发现那是过分自大,乐观到愚不可及,就告诉自己,我得死,立即去死,不能再让那个家伙回来,再把这心思忘得一干二净,可笑的是等再吃了药,我又觉先前那沮丧失态完全不知所谓。吃药或停药时,我根本就是两个人,一个向生,一个向死,我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我,我究竟该听信哪个声音去行事。”
丁隶叹了口气:“我说了,你别乱想,好好活着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