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孤鸿颔首,道:“天地人物、仙灵鬼神,非道无以生,非德无以成。后天强分高下,实乃愚昧。”
阮峤叹道:“却不知这风俗何时能变。”
阮峤告辞后,叶孤鸿怔怔出神,谢燕堂此时方出来,见他发呆,执了扇子替他扇风。叶孤鸿笑道:“并不热。”
谢燕堂仍只管摇扇:“你可是想起杜师妹?”
叶孤鸿点头:“当年初见,她说自己立志修行,便说欲知‘道化阴阳,世间却为何阳尊而阴卑’,今日又闻,颇有些感慨。”他侧首望向谢燕堂:“在山中并不觉得,入世方知世间男女之分,譬如天涯。”如谢燕堂改男作女,宗门中讶异,只是因其形容大改。践道愈深,愈远声色,如过绿丛,不沾片叶。
谢燕堂道:“何必管这些微末。凡人浑噩,因困于障,亦是天数,若人人得度,何来虫肝蚁臂,无穷循环,此乃常道。”
叶孤鸿道:“我何尝不知,只是感慨生而为人何其有幸,有道心开发之机。若为虫蚁,不通九窍,便只得一世懵懂,不知要循环多少世,方有再为人一日。”
谢燕堂道:“何苦担忧,为人为虫,皆是新生,一生便是一生,不可追亦不可谏。我等视人间百世,因在一旁,如睹一森林,样样俱全。而世人随波而去,故如睹一长河,奔流不息。”
叶孤鸿矫怒道:“师兄偏要每句话都堵我。”
谢燕堂道:“长兄为父,师父不在,自然由我好好教导。”他说得一本正经,尤其“好好教导”实在颇有深意。叶孤鸿不禁侧首望去,两人相视许久,他实在憋不住笑,被师兄捏着脸嫌弃:“什么怪模样。”又在脸颊上捏了一记才放开。
☆、第十三回
徐玄微在山中呆了十几日,渐渐开始习惯,不似刚来那般警惕。他虽然年纪小,却天生灵敏,对谢、叶二人颇为畏惧,对着阮峤方放松几分。花精妙期最爱逗他,有时欺负得连那老树精也看不过。只是任妙期怎么逗弄,徐玄微都不哭不闹,厉害了也只是紧紧抿着唇,炯炯地看着人。到最后反而是妙期不好意思,对他越发好起来,又带他入深山去看自己的本体,乃是一株极高极壮的白牡丹。开时花大如盘,白花缀满,尤其夜半月照之时,宝光欲浮,恍若珠玉满枝。
徐玄微以前哪里见过,惊得愣在当场。妙期自得又有些不好意思,学着山下闺秀的矜持姿态,只盼徐玄微能夸赞几句。但这呆小子只会转来转去看,小心翼翼地摸摸花瓣,一句“好看”也不会说。小花精气得跺脚,双丫髻上缀的小金铃响个不停。她这气来得快也去得快,不一会又提着裙子回身招手让徐玄微快些跟来。
倏忽已入秋,阮峤又起了上路的念头,谢燕堂道:“我瞧你法术,倒有些似上阳门,你可去洛州寻访过?”
阮峤呆滞,半晌方才反应:“当初仙人在梁国授我长生,我竟未想过他会自北方来,难怪这二十多年一丝信儿也没有...”他连连抚额,又向谢燕堂与叶孤鸿道谢:“提点之恩,言不足以谢,日后但有驱,无所不从。”
他寻师多年,如今得了一点踪迹,连一时半会儿也等不得,将包袱一打,唤了徐玄微便走。妙期追上去塞给他一个荷包,里面装着落下的牡丹花瓣,嘱咐他随身带着,有清心辟瘴之用。一师一徒转眼就没了踪影,深绿山道上只有花精翘首远望,许久后沮丧回转,鬓边铃铛脆响,路上却只有自己一人了。
阮峤去后,又过不久,已近霜降。叶孤鸿唤了妙期与树精来,取出两段云青髓。两人如获至宝,恭敬领受了,又拜了一拜,方才隐去。这边谢燕堂已下山接了岑雁至来,三人登上核舟,并未觉得有何晃动,但再一瞥窗外,已至云中。
核舟自外看不过一舱,内里却极大,上下十余间,间间窗阁玲珑,珠翠罗绮溢目,又有疏枝密树,掩映斐亹,往来许多姝媛丽女。岑雁至到窗边看,周遭云气奔腾分合,如在巨浪狂涛中,却无半点声息。偶尔云开天静,下瞰只见山川城镇皆如在指掌。神仙手段,着实让人目眩神摇。
往常岑雁至到粤山取管,非裹粮徒步,冒烟瘴,犯霜雪不致,而今日行来不过半日就已入山深处。等核舟降下,岑雁至从船中出来,举目所见篁孙美好者甚众,不由大惊:“此为何地?往昔不曾至。”
叶孤鸿道:“此为粤山之东,我在空中见此地青气上冲,必然有嘉木在,不知可能取材?”
岑雁至早已魂不守舍,行左趋右,瞻前顾后,不顾竹上毛刺摩挲许久,顿足连道:“极佳极佳!吾一生未见此佳竹!”
虽然欣喜若狂,岑雁至倒也没失了分寸,起先七八日,他只在附近走动,观摩地形,细查生长,将纸铺了满满一张案,细细地将这一带地理绘制下来,又将四五年龄的竹子一一做好标示。叶孤鸿去瞥了一眼,只觉得他心思精细。先将案头做好,岑雁至才又对那些合适的竹子一一探查,又过了四五日,方才选中两株,用丝绳轻轻系了,等到霜降这天,先行了小祭,又请叶孤鸿吹了一支短曲,方才开始开始伐竹取管。一日只取一株,又精心修去细枝屑叶。等回了衡州,他连小厮也不要,亲手将竹子放好,先做风干,等到湿热季节再用炭火去水。
种种做完,岑雁至才松了口气,去换了衣服又来见叶孤鸿:“若制笛,需得两年后才可开工,不然水气不除,难免有损声音。”
叶孤鸿道:“不忙,你慢慢做便是。”又笑问:“不知先生让我对竹奏曲是什么缘故?”
岑雁至道:“这却是我的一个念头,嘉木有灵,刀斧加身焉能不惧,惧则失形,纵然看不出来,日后作出管来,音色必然不佳。故奏曲一支以示后途,神有所托,必然就无碍了。往常都是我吹奏,因此管是为仙人所制,才斗胆请您亲自吹奏。”
这一番话说得叶孤鸿尤为惊奇,后来转述与谢燕堂,叹道:“能出此言,便已经得了一缕清气,日后若不自迷,遇到什么都无碍了。”
谢燕堂懒得在他人身上多话,道:“既然三载后才能得,不如先去他处走走。”
叶孤鸿想了想:“最近看《蛮书》,觉得南方也颇有意思。”
两人商量定了,隔日便与岑雁至辞行,谢燕堂留下一粒燕卵大小明珠做定,约好三年后再来,随即核舟飞起,倏忽只见已裂空穿云而去。岑雁至追出远瞻,只见九霄之上飞舟渐远,倏忽已无踪影。
粤山连横东西,广覆诸州。山之南为坡地,徐徐降下至海滨,分云、涂、懋数州,海路未通时多为猺獞等夷所居,后来汉人渐入,经营数百年,已成沃土。谢、叶二人先到云州,此地有安宁、永平、宁化、南兴诸城,先代曾有经略幕僚樊详考地方,所著《蛮书》流传至今。
《蛮书》中云,从汉界入蛮路,自克蒙别。克蒙又名柘东城,南为金马山,西有碧鸡山,两山隔澄湖与城对望。土俗传云,昔有金马,往往饮水澄湖边,见人辄去。又有金鸡自西来,啄食螺蛤,积而成螺山。传闻螺山中有摇风树,树下藏石鱼,每至雷雨夜鱼常鸣吼,旱时百姓祭之以祈雨,每每灵验。
核舟掠柘东城过,直至惠历方才降下。惠历为彝语,汉称临安,多河川,有宏川为界河,其南便为宝盈国。宝盈国西六百余里,南北千余里。举国供奉珈蓝,习学小乘教说一切有部,气序和畅,风俗质直。国内泉流交带,四季炎热,盛产稻米,果物尤其多汁甜美。惠历风土相似,一年草木常碧,所产丹若(石榴)有红白之分,子大,皮薄如藤纸,味绝禁中,每为贡物。有医者言石榴甜者谓之天浆,能已乳石毒。
这时节惠历没有石榴,却有石榴酒,深瓮大缸里酿了好几年,倒出来时一只白瓷盏映得红透,尝起来甜滋滋似糖,后劲却足,不知情的多喝几口,第二天便起不来了。
见师弟喜欢,谢燕堂放了好几坛进舟里。两人夜里泛舟湖上,只见天上一轮皓月,湖中一轮水月,上下争辉,微风一过,水面皱碧铺纹,粼粼生波。叶孤鸿笑道:“我读诗,见‘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此时方知滋味。”
谢燕堂平时清冷,此刻也噙着淡淡笑意,替师弟斟满酒,“想听你吹段笛子。”
叶孤鸿笑着取了笛子来,略擦了擦:“若不论调子,我便尽兴吹了。”
他先低低吹了一段,眼看着月明星稀,天地苍碧,周围茫茫幽幽一片碧水,虽不过一湖,却隐隐有一苇凌万顷茫然之感。眼见着景,声随着意,应和着波声潮音,渐有浩荡空茫之意。此时天上一轮皜月与人相近,凌空映照,只觉月如灯人如月。
笛声吹到细如丝处,突然有琴声铮铮传来,与笛声相合。叶孤鸿稍稍讶异,并不停声。曲调好似行到水穷山尽处,几细不可闻,骤然转见沧浪空阔,银河万里,如水出崖锢,汩汩滔滔径下,浩浩荡荡驰流。笛音本自心发,随情尽兴,琴声竟能一一相合,一笛一琴,呜呜铮铮,远隔而悠然心会,妙处难言。湖上本有零星人语,此时却俱无声息,只听琴笛相应,顿念起飘零经年,素月照心,多少已不记之念泛起,俱付与这玉做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