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日来,是有事与师侄商量。”
雪樱再次开口,邝凌韵果然抬起头来,疑惑地望着她,便听她继续说道:
“师侄在这山上也待了很长时间了,当初老宫主没说要罚多久,百年已过,再多恩怨都该了结了,师侄不若带着玄清下山去,紫阳宫的长老位,老宫主一直替师侄留着。”
提起往事,邝凌韵敛了眉,长睫遮掩了她眸心的黯然,推辞道:
“凌韵与清儿在山中过得很好,无拘无束,也无人打扰,不曾想过下山去,且宫中纷扰,晚辈疲于应对,还是就在山中,做一闲云野鹤也未尝不可。”
宫主眉头稍蹙,摇头相劝:
“我知你喜好清净,但你也该替玄清想一想,玄清如今虽已筑基,但她不像你每日只需清修,她还是个孩子,还未见过大千世界百态兴衰,你看这孩子整日跟着你,不与宫中同门打交道,殿上讲话老气横秋,这样不行啊。”
滕玄清张了张嘴,试图帮自家师尊说话,岂料邝凌韵率先料到她一张狗嘴吐不出象牙,提前瞪了她一眼,她便委屈地龇了龇牙,没敢多言。
邝凌韵偏头一想,觉得雪樱说得不错,滕玄清到底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整日跟着她,都不和同辈之间来往,于滕玄清的成长而言,并不好。
但是,宫中不比这山野乡间无纷无扰,紫霄宫虽然不像外边世界那般凶险,但宫中弟子长老多如笋竹,难免争端,一入俗世,便身不由己,再难脱身。
雪樱怎会看不出邝凌韵心中担忧,见其凝眉深思,眉目间隐有意动,便继续说道:
“本来老宫主在百年前就打算将紫阳宫交给师侄打理,若非中途出了变故,十二宫尊长老早该有师侄一席之位,以师侄的实力,还怕不能护玄清周全?”
紫霄宫内凡修为结丹以上,便可称一声长老,但尊长老却与寻常长老不同,只得十二位,为各分宫之首,其位只在宫主和老宫主之下。
百年来,紫阳宫内无尊长老,仅代长老处理宫中事务,其位空悬,是老宫主刻意留下来的。
“况且,紫阳宫中武学典籍数不胜数,宫内灵气丰厚,对玄清修行百利而无一害,师侄不若好好思虑一番,再做决定。”
宫主话已至此,情真意切,邝凌韵若再推辞,实在不识抬举。
“如此,晚辈却之不恭。”
邝凌韵一声轻叹,心中已做了决定。
她在山上待了百年之久,往事已如云烟,若一辈子不出山倒也罢了,既然她还能回到宫中去,那么有些旧时恩怨与不消的执念,也该有个了结。
不论对错,命中有此一劫,哪怕粉身碎骨,她也要争上一争。
雪樱来访之事已了,便主动告辞。
当晚,邝凌韵在屋前长廊上坐了一宿,手边难得多了一壶酒。
滕玄清原已睡下,夜里不知何故忽有所感,于是自梦中醒来,听得院中有隐约声响,便行至窗边朝外看。
见那一袭清隽的白衣依靠在廊前柱上,举杯邀月,萧索的背影在身后拉得老长,隐入朦胧的月色中。
那身影孤独得,让人心疼。
滕玄清从未见过师尊如此,本想走到她身边去,问一问师尊因何事而忧。
但她的脚步挪到门边却停了下来,借着皎洁的月色,她看见师尊眼角滑下一抹泪光。
这氤氲的眼泪转瞬即逝,邝凌韵放下酒杯,侧倚廊前,像是睡着了。
一时间,滕玄清双腿似有千斤重,如何也迈不出去了。
邝凌韵将自己关在一堵墙后,滕玄清能看到她脸上一颦一笑,却听不见她心里的声音。
白日对她总温柔微笑的师尊,心里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伤悲?
从前,她老盼望师尊能去山下,今日宫主来劝师尊出山,滕玄清是打心里替师尊高兴的。
她觉得以师尊的实力,在宫中也该身居高位,同那些倚老卖老、耀武扬威的长老一般无二,她应该去拿回属于她的东西。
但是这一刻,她心里突然揪痛起来,是不是师尊真如她自己说的那样,一点也不想下山?
滕玄清心中愧疚,雪樱和邝凌韵谈话时她也在场,她知道师尊是为了她才决定回宫的。
但答应了宫主的事情必然不能反悔,滕玄清觉得此事是她的过错,明日若有机会,便向师尊道歉吧。
第二日清晨,滕玄清早早起床,昨天她夜里醒来无意间见邝凌韵坐在廊前饮酒,便再也没能安睡。
推开门走出去,发现邝凌韵没在原来的地方,散在地上的酒壶也已经被收走。
滕玄清沿着长廊往里走,最里边是邝凌韵的书房。
平日里邝凌韵只要无事都会待在书房,滕玄清猜想邝凌韵昨夜应该没有休息,便径直去书房碰碰运气。
她来的时候邝凌韵正在收拾东西,将一些字画整理起来,要带到紫阳宫去。
“清儿?”邝凌韵意外抬头,随即唇角便勾起一抹温柔的微笑,“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不多睡一会儿?伤好些了吗?”
从她脸上已经看不到昨夜那一瞥时的孤单与萧索,只剩下对滕玄清由衷的关心和爱护。
“已经好很多了。”
滕玄清没有说破,她见邝凌韵正忙着收拾东西,于是走过去帮忙,一边帮邝凌韵收捡字画,一边开口:
“师尊,如果不是因为弟子,您是不是不会下山?”
邝凌韵没想到滕玄清会这么说,但她转念一想便明白了缘由。
想必昨日雪樱那番话让滕玄清误以为她做出回宫的决定十分勉强,这会儿心中歉疚,才这般模样。
邝凌韵轻叹一声,是人皆说她的小弟子蛮横刁钻,不讲道理,然则滕玄清最是心地善良,性情乖巧,又总会替他人考量。
“清儿,为师决定带你下山,并不只是因为宫主昨天说的那番话。”她抬起头来,微笑着说,“倘是为师不愿,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如何能说得动为师呢?”
滕玄清闻言,长长松了一口气,脸上也重新挂上笑容,她唯恐因为自己的缘故拖累了师尊,让师尊做些她自己不愿的事情。
既然邝凌韵没有勉强,又能下山去见见世面,滕玄清自然高兴。
了却一桩心事,滕玄清将书架上的字画合抱起来给邝凌韵拿过去,不料走了两步,其中一卷画从她手中掉了出来,啪嗒一声跌在地上。
滕玄清弯腰去捡,画上系的绳索松落,内里的景色缓缓拉开,滕玄清无意一瞥,但觉惊艳,竟有些失神。
画上是一个风华绝代的女人,眉如远黛,眸中自有三川四海。
此女明明静止于画上,但滕玄清却生出一丝错觉,好似看见紫霄之巅,云河雾海的尽头,佳人长身而立,回眸一笑,此间再无昼夜与春秋。
滕玄清愣了一瞬,待回神时,那画已凌空飞起,被邝凌韵摄入手中。
第六章挑衅
滕玄清微张着嘴,眼里满是震惊,下意识地想问这画上之女是谁,但见邝凌韵眉目间划过一抹她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她便识趣地住了口。
“师尊,弟子不慎……”
滕玄清张口结舌,想道歉,话说到一半,不知自己为何这般紧张,担心师尊责罚。
“无妨。”邝凌韵眼中闪过一抹复杂哀思,转瞬即逝,随即神态便恢复平和,一如往常平静温柔地说,“要收拾的东西多且杂,摔了一两个物件实属正常,清儿不必挂怀。”
言罢,她便自行将那支画卷收进衣袖,藏入须弥袋里。
这一次,即便邝凌韵已经明言无妨,滕玄清也明白那画对邝凌韵而言不同寻常,她感到内疚,便不由自主将此事记挂在心。
滕玄清没有多问,埋下头继续帮着邝凌韵整理字画,面上看起来无恙,却不知为何心里有一处空落落的,隐约生疼。
她直觉认为,也许昨夜师尊那般反常,是和这画上女子有关。
邝凌韵说东西多,事实上她们要带的东西除了几件衣裳,便只得书房里那些字画,不一会儿就收拾好了。
院里的栽种药草也收了一些,鸡鸭则开了院门放归山上,待一切收拾仔细了,滕玄清便跟着邝凌韵下了山。
昨日她们也走过一样的路,今日心绪却截然不同。
滕玄清总想起那副画,心里猜想那画上的人是谁,看师尊的反应,想必与之是旧识。
邝凌韵看出滕玄清的心思挂在画上,这一次她却没像往常那样主动开解滕玄清,滕玄清不提,她便当做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