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是在干什么?自以为是在利用手中的权力保护霍去病,结果却又是给他树敌吗?像是猜到了董蔚心中的想法,刘彻突然发出一声自嘲般的轻笑:“算了,别管那么多了,只要记住,不论战况如何,你一定要回来向朕禀报,巨细无靡。”
原来只是怕嬖幸闯祸,在他身边安插一个眼线。这样的工作董蔚还比较能接受。
“要是去病出了任何意外,你也要记得回来……”
虽然是用来保护一个嬖幸,皇帝对他委以重任,还是对他的一种肯定,或许对以后的仕途也有利。董蔚稍感欣慰,不料刘彻后面的话却是……
“记得回来给你的九族收尸!”
“诺!”董蔚大声应允,尽管心里气得只想骂娘。
看着董蔚气哼哼地离去,似乎恨不得立刻就去把那个什么霍去病碎尸万段,刘彻不禁苦笑。要让人乖乖听话,他向来习惯用施威多过施恩。骂就骂吧,他只要他的去病能安全地回来。自从找到霍去病,刘彻就觉得自己再也经受不住失去他的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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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心霍去病的不止是刘彻,卫青也同样担心外甥第一次上战场会不会出意外,邀他一起去马厩照料“鬼差”,絮絮叨叨地叮嘱需要注意的一切。
“这次的战场我们都不熟悉,所以皇上才让张骞也和我们一起去。不过荒漠地区气候变化多端,难以辨别方向,即使是惯于出征的老将也难免迷路,更不用说你是第一次出征。最要紧的是跟紧大部队,别落单。随身一定要带好地图,万一和大部队失散,就跟着地图走。要是实在找不到路,就跟着马走。动物的直觉比人强,就算不能带你回来,至少能帮你找到有食物和水的地方,或许能遇到往来的商旅……”
他居然质疑它会迷路?马面开始游走于神州大地收集亡魂的时候,卫青的老祖宗还是女娲手里的泥巴,他居然质疑马面会迷路?!霍去病安安静静地听卫青啰嗦,马面却是听不下去了,回头对着卫青就是一口咬去。
“‘鬼差’,不可以!”霍去病一把拉住马面的笼头。
可是他居然质疑它会迷路!马面满脸冤枉地回过头看霍去病,发现他只是带着温和的笑意,对卫青的“废话”没有丝毫的不耐烦。
其实霍去病自己也觉得可笑。原来男人可以比女人还啰嗦,这种啰嗦却让霍去病觉得很温馨。真是可笑!对他而言,凡夫俗子应该是蝼蚁一般的存在。除了花花,凡间的人只能分为和他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和没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他却对眼前的这个凡人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或许这就是凡人所谓的“亲情”。
卫青第一次遇到会咬人的马,被它吓了一跳,却只当是“鬼差”桀骜,难以驯服,继续一边给它刷毛,一边叮嘱霍去病上战场要注意的事:“找到绿洲也要小心,匈奴是逐水草而居,有水的地方很可能有匈奴。要是遇到匈奴,别逞强,记得你的娘亲还有舅舅、姨妈都在长安等你回来,保住命比什么都重要。别嫌舅舅啰嗦,这些事到了战场上能救你的命。记得不管输得多难看都要回来,只要你回到长安,剩下的舅舅和姨妈能帮你解决……”
区区一个凡人,凭什么说得好像此战必败一样?国神大人不过是对他客气,他就真的当自己是根葱了?竟敢质疑国神大人的伟大!马面撅起后腿,作势要踢卫青,被霍去病一巴掌拍在马臀:“不可以没礼貌!”
他还真的把眼前的凡人当亲戚了?马面不满地打了个鼻响。他忘了吗?他是瑶池中的白鲤,是无父无母的天地精气化成,这些凡人不过是他陪着红莲投胎转世所必须附带的累赘而已。
“这马还真傲。”战场上生死之间的一念之差,很可能就在于战士与坐骑的默契配合,卫青一直都觉得在战前和坐骑交流感情很重要,尤其是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怕霍去病不会照料马匹,卫青替他来和“鬼差”交流感情,知道“鬼差”不近生人,还带了萝卜给“鬼差”做礼物,结果被“鬼差”毫不领情地当胸一脚踢出去。幸好当时卫青穿着盔甲,没受伤,只在胸甲上留下两个清晰的马蹄印。之后卫青又试过好几次,不料“鬼差”对卫青对付其他马都屡试不爽的各种手段软硬不吃。无奈之下,卫青只能带着霍去病一起来,“鬼差”才容他近身,只是一直不给他好脸色——卫青自己就是养马的骑奴出身,知道马通人性,能听懂人话,可还是第一次遇到马会有这么丰富的表情。
“你也嫌我啰嗦吗?”卫青仔细地帮“鬼差”梳齐鬃毛,“是啊,看你这么矫健,一定是军马。对塞外的地形,你可能比我还熟。去病,别笑,马是通人性的,人说话它们都能听懂。好好对待马,它们都知道。让战马信任你、依赖你,关键时候,它能救你的命。”
没有听到回答,卫青抬起头,就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眼睛,其中像是蕴藏着宇宙万物,却什么都看不见。不知为什么,卫青觉得自己不像是长辈在对晚辈唠叨,倒像是不懂事的小孩在耄耋老人面前卖弄自己浅薄的学识。
“放心吧,舅舅,‘鬼差’一定会好好地保护我。”看到卫青略显诧异的目光,霍去病移开视线,歪过头抚摩马脖子,脸颊上的伤痕暴露在卫青面前。
“一下子失去了皇上的宠爱,是不是恨舅舅?”
霍去病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卫青说的是他脸上的伤:“没有。”这道伤不过是霍去病争取上战场的一个契机而已,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卫青叹了一口气:“每次看到你,舅舅都觉得像看到小时候的自己一样。”
“我们确实长得像。”
“不止是长得像。”卫青放下刷子,“舅舅和你一样,也是不被父亲承认的孩子。我长得不像爹也不像娘,我亲爹一直怀疑我是你外婆和其他男人生的,其实也不肯认我,我才只能冒用你外公的姓氏。原本我自己也怀疑过自己的生父会不会另有其人,直到你出生,才知道可能是长得像你外婆那边的哪个亲戚。”
白鲤变成人,就是这样的长相,原来卫青与他相似的长相,只为了让他的出生显得自然一些。实在是连累舅舅了。霍去病有些愧疚。
“别人家的孩子都有爹,只有我没有,走到哪儿都要被人戳脊背、欺负。住在平阳侯府天天看别人穿金戴银、大鱼大肉,自己偏偏要住在草棚子里挨饿受冻,难免会心里不平衡,怨恨上天为什么给自己安排如此的命运。舅舅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想法。想出人头地,想要功名利禄,想要过和平阳侯那样的人上人一样的日子。”
他到底想说什么?马面也好奇地回过头。
“人往高处走,想做人上人是人之常情,这种向往会成为进步的动力。但是有些东西是不能出卖的,比如尊严。”卫青看了看霍去病脸上的伤,“现在你看到了吧?以色媚上来博取高官厚禄固然轻松,可是这样得来的东西不会长久。你有美色的时候皇上爱你,什么都对你予取予求,一旦你破了相,皇上就不要你了,靠美色得到的一切都会消失。以色侍人就是这样的下场。对你而言,这次失宠或许也不是坏事。趁着年轻,还能回到正途上来。你比舅舅能干,舅舅相信你早晚能靠自己的本事出人头地……”
卫青话还没说完,就看见马面笑倒在地。他以为国神大人会艳羡凡俗的功名利禄?对神明而言,凡人不过是蝼蚁。神明看凡人为功名利禄争得头破血流,正如人类看蚂蚁为了一条死虫子斗得你死我活。人类会去和蚂蚁抢死虫子吗?霍去病即使生活在凡间,也只会在乎为了陪红莲轮回,荒废了几年修行。
霍去病悄悄地踢了踢马面,提醒它别笑得太夸张,万一泄露天机,就又要被雷劈了。
“舅舅和姨妈出人头地了,却还留着你和你娘在平阳侯府做奴婢,恨过吗?”
“没有。”霍去病比他们更清楚身在高位,身不由己,不过他不敢过多地露出自己拥有超过年龄和身份的见识,“娘一直都说,舅舅和姨妈都是自家亲戚,能帮的话,就不会不帮。不帮我,只会是因为不能帮。”
卫青还担心自己刚当上车骑将军时没有及时对卫少儿母子伸出援手,会让二姐误会,想不到卫少儿这么明事理:“是,我们才是一家人,不论出什么事,都会互相帮衬。你娘虽然改嫁了,还是只有你一个儿子,你永远是她的心头肉。那次你和皇上去见你姨妈的事,姨妈也和舅舅说了。她可能说话的方式不太中听,可也是为了你好。”
“我觉得姨妈说得挺有道理。”霍去病摸了摸马面的脖子,“男儿志在四方。我原本以为当上了侍中,就可以像舅舅一样,一步一步地自己建功立业,想不到……”
“所以你给你的马起名叫‘鬼差’?你是早就想上战场杀匈奴,想让‘鬼差’做勾匈奴魂的鬼差?”
“是啊。”
“那你……”卫青指了指霍去病脸上的伤。
“这次奇袭是我的主意,我自然也得一起去。可是我要是不‘破相’,皇上肯放我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