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了半天,原来霍去病完全是一步一步踩着卫青当年的脚印走,甚至连他最不堪回首的“侍中”生涯都一丝不苟地予以效仿。卫青哭笑不得。不过他好歹现在是走上正途了,做过的荒唐事,就等他老了以后当年轻时的笑料回味吧。
“早点去睡吧,剩下的舅舅来收拾。”
霍去病道了声晚安,便离开马厩,看看左右无人,三两下攀上房顶,轻巧地落到“鬼差”的马房外面贴在墙上,卫青的声音便清清楚楚地传来。
“连你也笑话我这个舅舅比他的亲娘还唠叨,是不是?”
他也知道?马面不满地动了动耳朵。他这样摆明了是欺负马面不能随便说话,拿它来诉苦。
“可我还是想告诉你,好好对他。去病真的很可怜。当初霍仲儒抛下他们母子另外娶妻时,去病还在二姐的肚子里。二姐怀着他的时候一直郁郁寡欢,身子也没养好。去病早产了两个月,刚生出来时又瘦又小,哭起来有气无力,我们都怕他活不到长大成人。”
牛头马面那一棍子确实打得狠了些,幸好霍去病虽然出生的时候身子弱,最后还是完整无缺地生下来了,不然马面的下场可能比做马还要惨。听卫青提起旧事,马面也觉得后怕。
“万幸,最后那孩子还是长大了,可是我总觉得他好像随时会离开人世一样。”卫青的声音似乎有些哽咽,“平阳侯和去病同岁,玩具堆得像小山,去病却连个会给他做拨浪鼓的父亲都没有。”
不好意思,霍去病刚出生时就是六十多岁的心智了,不会对拨浪鼓之类的东西感兴趣的。
“可能就是那时候穷怕了,我总觉得那孩子有一股傲气,大概从我当上车骑将军的时候开始,就觉得自己也不该是人下人,装得对功名利禄都不在乎,其实心里很向往功成名就,一言一行都极力模仿贵族子弟。现在要是不说,谁会猜得到他其实是个女奴生的私生子?”
霍去病上辈子就是个王子,他的贵族气质还需要“模仿”?马面对卫青打了个响亮的鼻响,对他的浅陋见地表示鄙夷。
“看得出来,你也和你的主人一样贵气天成。你以前一定是大草原上的马王。”卫青摸了摸马面的脖子,“我觉得一个骑奴能做到现在的位置,已经是上天保佑、祖宗积德,可去病……”卫青发出一声嗤笑,“我也很矛盾。不希望他以色侍君被人戳脊背,希望他能自己建功立业,可是现在又怕他上战场会出危险。不希望他过穷苦日子,能在朝廷发挥自己的才干,凭自己的真本事出人头地,又怕他不知进退,一旦位高权重,一个闪失就可能摔得粉身碎骨。我也不知道姐姐是怎么想的。分明只有这一个孩子,以前母子两相依为命,现在结了婚就不管儿子了……”
卫少儿不是不管,而是知道霍去病能照顾好自己,根本不需要她乱操心。
“我也是没父亲的孩子,至少希望去病能得到我没有得到过的关怀。”卫青最后拍了拍马面的脖子,“‘鬼差’,我知道你一定是通人性的神驹。就算不能做杀匈奴的鬼差,至少……请你别做带走那个孩子的鬼差。”
这么老实善良,他到底是怎么顶着朝中的明争暗斗做到大将军的?霍去病叹了口气,起身离去。原来人心是一种这么容易被收买的东西。他上辈子做丞相,靠的是机关算尽步步为营,卫青的这份温柔善良或许也是一种为官之道,至少……至少听过卫青的这一夜话,霍去病知道自己以后不论爬到多身不由己的位置,也狠不下心来害卫青。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七章 剑出鞘
出征前夕,董蔚去骠姚营报到,就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少年人兴冲冲地准备盔甲马匹,显然对第一次上战场兴奋不已。
这个就是霍去病吧?和董蔚想象的一样,初生牛犊不怕虎,根本不知道战争的残酷,但是也带着一股年轻人特有的朝气和闯劲。看他身材高大健硕,肯定不是娇生惯养的贵族子弟,或许真是个猛将,只是性格单纯了些——不过年轻人就是这样。
董蔚刚安慰好自己,觉得跟着这样一个骠姚校尉,或许也不算太坏,就听见有人喊了一声“充国”,然后把他以为是霍去病的少年拖走。
原来那个是和他同为副官的赵充国。董蔚上前几步,拦住赵充国和拖着他的少年,抱拳行礼:“在下董蔚,来骠姚营报到。请问骠姚校尉在哪里?”
“你就是董副官?在下荀彘。”荀彘回礼时还不忘掐着赵充国,免得他再兴奋过度,在军营里乱跑,给霍去病添乱,“骠姚校尉已经恭候多时了,请随我来。”
第一次见到霍去病,董蔚只觉得一颗心直往下沉。骠姚校尉居然就是这么个不穿盔甲像书生,穿了盔甲像穿盔甲的书生的人?两人见过礼,寒暄几句。看霍去病长相温文儒雅,说话慢条斯理,董蔚越发觉得刘彻派这么一个人上战场,简直是胡闹。
尽管脸上没什么表示,董蔚的眼神中还是流露出了一点不屑。霍去病看出来了,一笑了之,赵充国却看不下去:“你那是什么眼神。去病,他居然……”
荀彘十分老练地一掌劈在赵充国脑后,接住他倒下来的魁梧身躯,带着董蔚一起告退,轻松地扛起人高马大的赵充国就走,所有的动作流畅地一气呵成,显然常做这种事。
“你也觉得他不像习武之人,对吗?”走出帐篷后,荀彘说道。
听到荀彘的话,董蔚一愣。凭他在宫中多年练出的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才十多岁的年轻人应该看不出他的内心想法。
“刚认识他的人都这么想。”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到霍去病脱下盔甲时的模样,荀彘自己也觉得好笑,“不过我真心奉劝你,要是你以为他真的是性情平和的文弱书生,以后有你吃惊的时候。”
霍去病其实很厉害?好吧,董蔚暂时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等着“吃惊”,可是霍去病的表现让他越来越失望。
卫青率大军从定襄出发,一路上遇到过几股匈奴部队,不过都是只有几十人的小股部队。从定襄北进数百里,大军屡战屡胜,也不过杀了数百人,甚至都还不够给卫青直属的十余万大军塞牙缝,属于编外部队的骠姚营更是连稍微发挥一下的机会都捞不到。虽然霍去病始终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谁都看得出来,他手下的八百精骑都快憋出病来了。
此次漠南之战对卫青来说,也是诸事不顺。进入漠南地区,就是匈奴的地盘了。为求稳妥,卫青让熟悉漠南地形的匈奴降将赵信做先锋,引来了李广的不满,差点引发内讧。
飞将军李广和匈奴打了一辈子的仗,无奈运气实在不济。当初卫青刚开始军旅生涯时,李广曾嘲笑他是“卖屁股当上的将军”,如今“卖屁股的将军”成了他的上司,还又弄了个霍去病到军中,似乎有意让外甥重走他当年的路。卫青为人谦和,即使已经做到了大将军,依然对历经三朝的老将军李广敬重有加。可是李广从老祖宗秦朝将军李信开始,便世代为仆射。作为军人世家的老贵族,李广一直很看不起卫青这种出身低微、靠攀裙带卖屁股一步登天的人,无奈如今卫青成了他的上司,作为军人必须服从上级,于是李广只能拿同样出身低微、攀裙带卖屁股当上官的霍去病指桑骂槐。霍去病也是一副任人捏的软柿子模样,不管李广说出多难听的话,他都只会带着一脸云淡风轻的微笑,随手砍倒准备对李广出言不逊的赵充国扛走。可惜骠姚营都是第一次上战场的年轻人,霍去病忍得,他们可忍不得。
出征至今都没有打上一场像样一些的仗,反而是李广和骠姚营越来越有内乱的趋势。虽然霍去病从来不抱怨,卫青知道,霍去病自己也是第一次上战场的年轻人,他未必镇得住手下的兵,于是以寻找水源、抓几个匈奴俘虏问路为借口,让骠姚营离开大部队单独行动,却没想到这一个无奈之下做出的决定在匈奴中打响了霍去病的名字。
听到要去找水源,霍去病如蒙大赦。卫青只当是他也觉得夹在李广和骠姚营之间为难,叮嘱了几句不要跑得太远之类,却没想到少年老成的外甥也有不老成的时候,只听到找水,其他的就全都听不进去了。
天知道沙漠里干旱的天气对一条鱼而言,是一种多大的折磨。漠南地区的水源本来就少,要不是张骞数次出使西域,熟悉地形地貌,及时找到了一个水源,卫青的大军差点被活活渴死在大漠中。可是以张骞的老马识途,也只找到一个,现在千军万马的吃喝拉撒都在这么一个小小的水池,眼看着清澈的池水被弄得浑浊不堪,霍去病的痛心可想而知。
一听到可以离队去找水,霍去病立刻挥军出发,也没管路途远近,只对马面说要去找漠南最好的水。马面也不愧为识途老马,率领骠姚营离开大本营没几天,便带着霍去病找到了一个很大的湖。
呼吸了太长时间干燥的空气,此时潮湿的空气闻起来特别诱人。绿洲茂密的植被在满眼都是戈壁沙漠的漠南鲜艳得刺眼,清澈的湖水倒映蓝天白云,让人想一头扎在里面,再也不出来。霍去病在湖里面好好地洗了一个澡,才发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