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应当便是将军留在这世上的唯一血脉,我从未想过景煦居然活了下来,在那之后我曾去乱葬岗替夫人和将军府的其余人收敛,也曾见到了一具与景煦身材相仿的小孩尸骨,因为所有人早已被烧得面目全非,我并未想到那竟然不是景煦。”
蒋玉说着又站起身来,深深一揖:“我虽不知晓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景煦既然留在侯府,又平安长大,想必安定侯一定费了不少心思,因此,真的多谢你们,护下了景煦。”
苏慕此时的心情颇为复杂,他算是知道墨书——贺景煦为什么会在梦中如此挣扎了,这孩子怕不是在小时候亲眼看着自己的家人都被杀死在了自己的身边,这换谁都得抑郁了,他能够一声不吭一个人扛到现在,意志力就已经非常人能及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也站起了身:“你后来再度回到军中,可是觉得此事真相并非如此?”
蒋玉点了点头:“恩师虽然经常有些出格之语,但一向最为憎恶来犯倭贼,更不可能与其勾结,这事即便没有人告知皇上,战败一事也足以让将军身败名裂,他为何要做如此得不偿失的事,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而将军甚至没有申辩的机会,便被魏太傅手执圣旨就地处斩,如此心急,又怎么不让人心生疑窦?”
“而此战战败,也让人想不通,将军自从知晓我志不在军中之后,便并不让我与他一同上阵,我那日虽未亲眼得见,但也从侥幸逃脱的将士口中得知,开战前几日发下的战甲几乎经受不住任何兵器的攻击,极为易碎,甚至有人还未来得及上阵,战甲便已松散,不止如此,那战中所用的战车用的也是内中腐朽的枯木,根本就无力对抗倭寇。”
蒋玉定定地看向了苏慕:“侯爷你或许会觉得我只是想多了,但那是我的恩师,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这件事没有背后操纵之人的,将军他绝不是这种人。”
“因此这七年来我一直想要查清当年之事背后的真相,但一切都被掩埋得太深,我身份卑微,有许多地方许多事都无法触及,到如今也依旧什么都做不到。”
“若是侯爷日后能为将军留意当年之事的端倪,蒋玉愿肝脑涂地报侯爷此恩。”
眼看着这人又要往地上跪,苏慕眼疾手快地先一步拉住了人。
他如今也实在不敢打包票自己能做到什么,这时间实在相隔甚远,而且就如蒋玉所说,能在京城神不知鬼不觉地灭口之人,若不是皇帝亲允,那必然也是权力极大之人才能做到,查不查得到尚且不论,这即便查到,以安定侯府如今的地位来看,也未必就能替这桩七年前的旧案翻案。
苏仪当时既然救下了墨书,想必也是相信贺朗的为人才会如此,说不定也动过替他翻案的心思,可惜如今苏仪也已经身死多年,若他还在,以他的人脉,一定有更多办法罢。
苏慕虽有诸多顾虑,但也依旧没有明言拒绝,只能道了一声:“尽力而为。”
他告别了蒋玉,刚回到自己那处小院,便看到柳潇然依旧坐在外边,几乎不用想便知道他是在等自己,看着柳潇然手旁一看就是特意准备好的点心,他没来由地觉得更累了。
夜风微凉,吹得他心神一凛。
柳潇然也察觉到了苏慕的脚步声,抬眼交会一瞬,他能看出苏慕眼中毫无掩饰的深深的疲惫。
他的心突然抽疼了一下,仿佛还呼呼地刮进了些许寒风。
“怎么了?”他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不至于把自己心上的异样表露太多,“先坐下休息一会罢,这些糕点——”
他话音还未落,苏慕便已经坐了下来,取了一块糕点放进了嘴里。
丝丝甜意开始在舌尖弥漫开来,随后一点点漫到舌根,但苏慕却依旧觉得苦涩。
柳潇然见他神色不像之前那般轻松,便知晓蒋玉与他所说之事想必让他很不好受,因此也没有继续询问,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苏慕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精致的糕点。
也不知道过了许久,苏慕放下了被自己咬得已经有些面目全非的糕点,看向了柳潇然。
柳潇然是大理寺少卿,那他是不是见过很多很多这样的事?
悲欢离合,生离死别。
是妻子再也等不到丈夫,孩子再也等不到父母,是睁眼一瞬,本来幸福的家庭瞬间只剩下了一片断壁残垣。
他从前觉得生来被抛弃已经是最苦痛的过往,却没想到来了这个世界他才知道,人世间的苦痛太多了,而自己所经历的,与他所遇上的很多人相比都太过微不足道。
最起码,他有过温柔教导自己的师长,有耐心抚养自己的养父,有能够一同说话的伙伴,能够在平安和乐的氛围下长大的无限可能。
柳潇然的目光虽有疑惑,但却如一汪深潭般,让人能够在其中渐渐平静下来。
“言轩,我好像现在才明白,什么叫做众生皆苦。”苏慕长叹了一口气,望向了挂在空中的一轮明月,伸手似乎是想要抓住明月一般,但却只是比划了两下便放了下来,“我想帮他们,但我不知道,我究竟能做到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
此时苏慕同学还没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
第93章 回京
知晓了墨书的身世后, 即便苏慕有心想要装作没什么事,也总是克制不住地比先前更关注一些他的情况。
柳潇然在知晓了是有关贺朗一案时神色颇为凝重,这场发生在京城的灭门案在当时也曾一度被传得神乎其神,但很快一切痕迹就好像被抹去了一般, 连饭后都不再被提起, 成了京城中的禁忌, 彼时他尚不在大理寺之中, 因此也从未见过这份案卷。
“一夕家破人亡……”苏慕仅仅只是想想,都觉得难以接受,“蒋玉说墨书从前是会说话的,想必是因为刺激太大, 这才硬生生地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因为害怕墨书听见他们的议论,他这回是特意裹着斗篷来了柳潇然的屋子里。
“当时的事我也略有耳闻,贺朗战败的消息传回之时,朝中以魏太傅为首一派在朝中极力主张斩杀贺朗以示惩戒, 更有人要求将其首级悬挂于城门口以鞭策将士, 若非当时以你父亲等人极力劝阻, 或许远比现在还要惨烈。”柳潇然皱着眉回忆起来, “现在想来,磐城并非重地,即便失守也威胁甚小,更何况只是三万倭贼,他们应当是摸准了皇上因十万精兵不敌三万贼寇而气急,因而极力主张立刻处刑。”
苏慕跟着点了点头,他虽然不懂磐城地理位置究竟如何, 但也觉得因为一场战败甚至不问清缘由便就地处决有些小题大做, 经柳潇然这么一说后, 两人几乎是同时想到了一处。
“这魏太傅和贺朗将军可是有什么过节?”
柳潇然闻言一怔,思索了许久之后才开口道:“未必就是得罪了魏太傅。”
“你对朝中之事了解多少?”
苏慕被问得哑口无言,他对于朝中确实就是一无所知,以他贫瘠的历史知识来看,他甚至连下一代皇帝是谁都没记住,毕竟也不是每一个朝代都有着波澜壮阔的历史,也不是每一任帝王都能留名青史供后人瞻仰的。
柳潇然也不觉得奇怪,苏慕未曾入朝为官,不了解其中局势也算正常,因此很是耐心地开口解释道:“当今皇上共有五子,有三位已经离开京城前往了封地,而剩下留在京城的,一是当今太子,二便是宁王。”
苏慕这下大致也能猜出来些,这多半是要兄弟阋墙了。
柳潇然将朝中大致分成的两派简略地告诉了苏慕,包括魏太傅在内的宁王一派,以及以慕容家为首的太子派,苏慕好不容易终于理清楚了人物关系,这才发现其中有不少老熟人。
“没想到杜刺史居然是太子一派?”苏慕回想起了杜涵临走之时说的话,不禁喃喃出口,“京城的风雨欲来,难道指的就是两派的相争?”
柳潇然点了点头,如今太子式微,宁王派则是早已暗中蛰伏多年蠢蠢欲动,杜涵被传召回京之时,他便已经隐隐能感觉到,在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京城必然已经发生了许多事。
苏仪已经身死,若是按常理来说,安定侯府应当是掺和不进去的,但苏慕不禁还是为柳潇然感到些许担忧,柳潇然有那样一层身份,恐怕在这场局势之内必然是身不由己,而派系之争必然不是什么过家家的玩闹,稍有不慎便会招致杀身之祸。
如此想来,查下去若真是顺藤摸瓜找出了幕后主使就是宁王,那么必然会引起宁王一派的敌视,能不能让幕后主使受到惩罚另说,这其中的阻挠必然甚大,而若是不查下去,回到京城之后,柳潇然也很容易便被划为宁王一派,那太子又未必肯轻易放过他。
他越想越觉得这场面实在是进退两难,想起前几日与柳潇然的那段对话,更觉得那句“真相”于柳潇然而言有多艰难。
柳潇然看着苏慕的神色越来越凝重,本还以为是在担忧贺朗一案会查不到线索,开口道:“等回到京城,我会找出当年案卷,若此事真有转机,我必定会查清,你不必过于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