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会在乎一个小泼皮的死,也不会有官家来替他寻找公道。就他往日操行,真被人认出来了身份,可能还要交口称赞,道一声死得好,死得妙。
他天性乐观,很有几分没心没肺,即便餐风露宿,心里头也总还是将自己当做一呼百应、前簇后拥的大少爷来看待。即使被城头的菜贩戏弄,遭陈府的帮闲挤兑,跌得满头包时,他也没将自己看低过,只觉卷土重来,不过也就是动动手指的事。
但今日站在这四面漏风的土地庙中,他终于发现到,自己早就不是那“祝三公子”了。
是白褚如何,不是白褚又如何?
都是一样的。无论是谁现在起意要对付他,都易如反掌,无异于捏死一粒蚂蚁。
而他除了骂,除了跳,除了大发脾气,根本就没有能回击的法子。
……
沈玦在这一刻,想起的却是望仙楼中,祝锦宸从白褚手中救下的那个小歌女。
本来他认为,白褚作案的嫌疑最大,但证据不足,不能就将这个帽子就扣死在他头上。昨日望仙酒楼中,人多嘴杂,祝锦宸闹出的动静不小,他与白褚做的又是千百把两银子的大生意。隔墙有耳,或是家仆起心,听到了土地庙中有好书有银子,想要动手分一杯羹,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但想起那个小歌女时,沈玦突然记起了一本书,就又重新怀疑到了白褚头上。
宝物、少女、蒙冤的绅士、复仇的旅程……这个元素配置,实在是非常眼熟。
——这不就是,《基督山恩仇录》吗?
男主角唐泰斯获得了升任船长的机会,与心爱的姑娘订婚,惹来小人眼红嫉恨,栽赃嫁祸于他,将他投入死牢。
落魄公子祝锦宸得到了价值重金的宝物,从登徒子手中救下少女,同样地惹来小人嫉恨,要对他下手,夺他宝物。
不能说是一模一样,但逻辑链可算是对应得七七八八了。
那么,那些人的目的很可能不止于书和银子,而是要对祝锦宸下杀手!
财不露白,贵不独行,就是这样的道理。
祝锦宸行事太过招摇,实在是很容易惹祸上身。
……
各有巧妙不同,却是殊途同归。
想通个中关节以后,祝锦宸已冷静下来,比往常还更沉着几分。
“这些人一击不中,又着意遮掩痕迹,就是希望我莫要发现,好让他们下回再来。”
他呵呵冷笑一声,手脚利索地收拾包裹:“不会有下回。要给他们下回,我就不姓祝,就不配做他们爷爷!”
动作倒是真快,却不知是否真的想清楚了。
——有计划吗?
祝锦宸坦坦荡荡:“当然没有了。”
“但我晓得,这土地庙是不能再待了。”他顿了一顿,解释道,“……都叫我投奔姐姐妹妹去,我却不大愿意。她们既成家了,就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人生。我混成这副鬼样子,去干什么?给她们添堵?咳,不丢人么。”
“且当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吧。你有什么主意,小神仙?”
半空中浮现出一个大字,悬浮在锦帐大床之上。
——拆。
祝锦宸唬了一声,惊道:“拆什么拆,你晓得这张床多金贵吗?我认床,不在这张床上我就睡不着,所以当初从家中搬出来的时候,我才叫他们一定要……”
说着说着,他自己都说不下去了,直接爆笑了出来。
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在讲认不认床的问题。
都要弃土地庙于不顾了,是能带着床一起走,还是能在这里找店家把床给当了?
清冽的声音响起,为他指点迷津。
——城中大部分人都以为你往江陵投亲去了,那你最好真的叫他们以为你去了江陵。
——毕竟土地庙中……怎么能住人呢?
——天亮以前,你要抹掉自己所有的生活痕迹,让他们再来时,找不到线索,怀疑自己的眼睛。
——布下一个障眼法,能为你自己争取更多逃脱的时间。
“有点意思。”祝锦宸听完,竟然很是雀跃,“那就让他们扑个空,以为自己做了场清平大梦吧。”
他走去墙角抄起一把长柄斧头,抡起就对那锦帐大床来了一下。
防身工具,还能派上这样用场,真是万万没想到。祝锦宸下了狠心,手下毫不容情,不用多久,就将那张锦帐大床拆成了一堆条条块块的木料,用床单帐子捆了一套,丢进了土地庙后山的野林子里。
床拆完了,下一个轮到酒坛子。土陶沉重,处理起来却也便利,全数拿到庙后山塘边,沉下去也就得了。
他自己的细软不多,很快都收拾完毕,最后就剩下那一只装着图纸的雕花匣子,不尴不尬,无处可去。
在沈玦的指点下,祝锦宸在庙后林中铲了个半尺深的土坑,将雕花木匣子埋了进去。
这种做法,叫做“时间胶囊”。将当下重要之物,留待未来某天再打开,据说能体悟到许多全新感受。
祝锦宸不明白刨个坑埋个盒子到底有什么意义,能带来什么感悟,但仙家既这么说了,他也不舍得将这些图纸付之一炬,那这样埋入土中,可能就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两个时辰后,天光大亮。土地庙里不合时宜的杂物已悉数消失,恢复到了最初空落落的模样。
草草抹去手印脚印,把工具也一并沉到山塘里头,就算大功告成。祝锦宸抹了把面上的汗水,身体疲倦,胸中空落落的,却也从心底升腾起一股难以言表的痛快。
去你的土地庙,去你的桑禾县。
老子待够了,不陪你们玩儿了,哪凉快哪呆着去。
这就是祝锦宸现在最真实的念头。
他自己都没料到,危难当头,眼看就要背井离乡,他居然会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
飞鸟过林,声声尖戾长鸣。
意识中的声音响起,提醒他注意安全。
——快走,有人上前山来了。
祝锦宸假模假式地将土地庙门口那把破锁拴上,钻进了庙后的野林子里。
本来他可以就地扮做一个樵夫,从后山爬下去,直接离开桑禾县的。但他实在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想看一看到底是谁费那么大劲儿要整他。
所以脱身以后,他没有溜走,而是在林中找了个较为隐秘的蔽身处,钻进去默默守株待兔。
不过多久,山腰处脚步声如雷鸣响,听着足有一队人马,声势浩大,奔山顶而来。
祝锦宸悄悄拨开一条草缝,偷眼望出去时,却见来人都着公家服色,竟是一队县衙府上的衙役!
他们到了土地庙门口,既不招呼,也不问候,直接将锁敲了,执起刀来,鱼贯而入。
情况发生在意料之外,还比他以为的更糟糕,祝锦宸一时间竟有些愣神,嘴里一阵阵地发苦。
准定是陈挚那个抠门老爹出公差回来,知道他给自己揍了,又嫌他坏了陈府名声,找借口来算总账。
这下可好,这桑禾县,他是真没法再待下去了。
几个衙役在庙中一无所获,又各自奔出来,在门口打了个商量,准备分头搜山。
——没时间了。还不走?
意识中的声音也似有些着急,语速较平时更快了几分。
“走。”
祝锦宸哑着嗓子,迸出这一个字。而后他将沉香木料背起,扎在腰上,又往脸上糊了些泥巴,将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抓着凸出来的岩石,一步一步,慢慢向山下爬去。
山头顶上人头攒动,大呼小叫,火光风声,交叠而响。
但那些事情,都与他无关了。
他要去寻一个崭新世界,不会再回头。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10)
离了桑禾县, 下一站要往哪去,却也不太难想。
东海道一带,肯定是不必再考虑的了。虽说东海道地界织造业发达, 商业活动也很兴盛, 要白手起家,有得天独厚之利,但明霞坊在此间声望太盛,祝锦宸本人也是恶名远播, 识得他的人太多,反而不好。
往外头看时,祝锦宸与沈玦都有共识, 不若大隐隐于市。于是可供选择的城市也就不太多, 看来看去,祝锦宸就相中了分属岭南道治下的琼江府。
琼江府位于大夏南麓,气候温暖湿润,拥有一百多个港口, 与南洋诸国都有密切的贸易往来,是一座新兴起来的商业城市。从前祝锦宸投商船时,也识得几位出身琼江一带的水手船夫, 知道琼江城中, 人口往来频繁,鱼龙混杂,如要隐藏身份、从头创一番新事业,琼江无疑是最合适的。
方向已定, 祝锦宸择了正午日头所在的方向, 往南方走去。
但他不敢靠近大路, 专一挑了山脊上与野林子中的路来走。行动既不便利, 路线还时有迂回,走得很是艰难。
大夏自古以农业为本,对流动人口管理严格。近年来因得了好处,才开始逐步放手,但各县各府之间通关行路,仍需要本地出具路引文书,才能放人。
祝家尚好时,路引文书对祝锦宸来说,从不成为问题。县衙府恨不得他到处张罗生意,多缴租子,好把桑禾县的银库填得满当当,上赶着为他家的人发放各种红头文件。但今天陈挚的老爹都差人追上土地庙来要逮他,难道还能去请他老人家签一张文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