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聪明反被聪明误,哪有一点真聪明?
好好一本书送到他手上,他偏不读。
非要把实体书交给白褚那小子,自己坐在荒野里头,忍着被闪闪的字亮瞎眼的苦,大声朗诵全本内容……
真正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
除此以外,他还很有几分忿忿不平。
白褚是一个满脑子只有翻印、盗版和调戏大姑娘的臭崽子,从祝锦宸的角度来看,他压根不配看这本书。
假若白褚研究透了《道德与法制》,琢磨出来什么新型印刷术,一夜暴富的话,可不是得气死人?
书里写的故事,他也不想让白褚看到。白褚本人虽是不学无术,究竟是做印刷行当的,府中文人骚客不少。若他家中有精明人物,能分析明白书中的内容,很可能就能利用这些知识大做文章或是牟取暴利。
要是时间可以倒流,他现在恨不能回到过去,把自己从望仙楼上一脚踹下去。
左思右想,祝锦宸都觉得《道德与法制》留在白褚手里,始终是个祸患,三天不算长,却始终难以令人安心。
他将自己的担忧与仙家说了,急切之情溢于言表,显是出自真心。
只是末了话锋一转,又忍不住要提一些馊主意:“要不,小神仙你干脆施个隔空取物的法子,收了神通,将那书取回来得了?……”
“交易做完了,八百两也到手,其实不算亏。书若是凭空消失,那也是他自己的事,找不到我们头上。”
沈玦无奈摇头,不由得有些发哂。
首先,他不能隔空取物。系统的道具,交给宿主,就是木已成舟,不可能收得回来。
其次么……交易已成,哪有将售出的货品偷偷取回来的道理?从没有这样做生意的,实是无赖已极。
这可能就叫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虽然接受了一场来自未来的知识冲击,但祝锦宸身上积习成癖,并不是纸上清谈就可以轻易扭转的。在第一世界的旅途中,沈玦已知道,人类的天性习惯,难以改变。若不是发自本愿,又历经千重磨难,多半都只能在原地打转,蹉跎一生。
所以今日此时,祝锦宸能打开心胸,正视天地之大,在他眼中,已是难得。
遗憾的是,一百万的任务已经完成四分之三,不知他还能在这个世界停留多久。
这样想着,沈玦忽然觉得,自己或许有责任,为那些未竟的议题画上一个完整的句点。
若他能力不济,无法帮助到宿主更多,那么至少,他还可以为宿主留下一些有用的知识。只要未来某天,他留下的只言片语能帮上一点小忙,那么来过这个世界,就算是不虚此行。
声音响起,毫无犹疑地驳回了祝锦宸。
——钱货两讫,不得多生事端。
——书的事,不许再提。
祝锦宸好心一片,被他冰冷打回,很是有几分不甘心。
但这一回,他没多说什么,只是不太情愿地应了一声。
在他心中,小神仙已是一位通晓古今,能知过去未来的高人。他既有把握,那或许真不会有事。
片刻须臾,那个声音重又响起。
——这样吧,我给你讲个故事。
——听完这个故事,也许你就会明白,为什么不必担心《道德与法制》……
——以及,关于你的那些发明创造……
听闻这一说,祝锦宸立即坐正了身体,认真地点了点头。
虽不懂为何仙家转了性,但若有天工指教,他很愿意洗耳恭听。
*
追随着意识深处的声音,祝锦宸开启了一场穿越时间的暴风之旅。
旅程的起点,开始于一个与大夏一样繁华而躁动的国度。随着城市的发展与物质生活的富足,越来越多的手工作坊应运而生,遍布城市每个角落。不过多久,手工劳作单调的产出,无法再满足人们对物质的渴求。由黄铜、铁皮与铆钉搭起来的机械怪物应运而生,它们不需要吃饭喝水,能一直工作,生产出更多更好的商品,受到了作坊主的热烈欢迎。
这一阶段的机械,或是采用了更为巧妙精致的机械结构,提高了每个人力的工作效率;或是利用郊野中随处可见的水势或者风力来推动机械,减少了人力的消耗。
——我瞧过你的图纸,几乎没有这一类型的设计。有原因吗?
故事以外,沈玦也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祝锦宸抓了抓头发,有些烦躁:“那些不都是……小打小闹吗?把梭子从四个加到八个,换一换飞轮的形状,这都是工匠的活计,小零件罢了,能算得上发明创造吗?”
沈玦没有反驳他,只是继续讲述后面的故事。
在那个古典机械的时代,与黄铜怪物们一同涌现出来的,还有许多其他领域的新发明——
比如说,机械式的计算器。利用算盘原理和齿轮之间的耦合关系,只要拉动摇杆,就能完成最基础的加减计算。
比如说,显微镜与望远镜。将打磨成不同形状的透镜进行组合,通过光的折射,人类第一次看到自身以外的宏大世界。
又比如说,燧发式火|枪。火药与枪膛交错更新换代,揭开热|武时代的序幕。
他说一件时,祝锦宸就能在过往的记忆里找到一些类似的小玩意儿。自动算珠、水晶镜、火绳枪……但这些东西在他的认知里彼此孤立,从未想过它们也能够被联系到一起。
这些新奇巧怪的“小玩具”们,竟也是文明发展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故事平静地叙说下去,徐徐解答他的疑惑。
——计算器大大提高了计算精密度,作用于天文和航海领域,使得人们得以去往更遥远的世界。
——显微镜看到微观世界,望远镜眺望月球,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不再只是一句空话。
——枪与火药的发展,彻底淘汰了古老的板甲和大刀长矛,枪炮射程之内,商船往来如烟稠。
采矿、冶金、航海、织造、火药……这些看似彼此孤立的发明投往各个领域,将手工作坊推上了机械化的道路。
……然而这些形形色色的发明,不过是科学的王冠上,能为人所见的璀璨明珠。
在那明珠之下,则是无数的算学家、物理学家、逻辑学家、天文学家、工程学家,以毕生心血,构筑而成的理论高塔——
祝锦宸听得非常入神,但他原本热烈的神色不觉已冷落了许多。
仙家的意思,他有些听明白了,却也因听明白了,才觉得浑身发冷。
大夏自古以来,倚重的都是仁义礼信,孔孟之道。科学算术,不被视为真正的学科,而更多被当做一种工程应用学来看待。工匠之间,讲究经验代代相承,却无人愿意投入心血,去考究万物背后运行的规律。
他家境阔绰时砸过许多项目,个中辛苦,冷暖自知。他自己才疏学浅,这就不必说了。但重金悬赏之下,亦是难觅勇夫。江湖郎中,招摇撞骗;手工匠人,固守家学渊源;算学馆凋敝,能拿把算盘将账目计清楚的,都算是个中行家好手。组起来一套班子,看着都似那走江湖卖艺的,没半点正经模样。
根基不曾打下,就妄想着平地起高楼,根本就是沙上建塔,风一来,自然什么都不剩了。
回望自身,他想起来设计落地过程中,无端出现的各种疑难杂症——
那些问题曾困扰他整夜却寻不到任何出路,不断调整参数反复实验,也全都是白费力气。
图纸上完美契合的金属件,现实中却根本吃不住力,运转上一阵子,连接部就会开裂。
提出了严格的尺寸要求,浇铸成型时却总有偏差。每个组件有几分出入,拼装时机械就可能会散架。
炸上天的热气球,沉到水底的鱼嘴阀,无法保温的制冰机……
那个未来的新世界,不再将人分作三六九等。相对地,那个世界,也绝非凭一己之力就能创造。
就像一个新生词需要许多解释来阐述那样,一桩亮眼的新发明,本身也站在他人筑基的大厦上。在这个瑰丽奇诡的故事里,没有一力扛鼎的英雄,有的只是许许多多的普通人。
他们最初怀抱的,可能只是一个微小的愿望——想要找到某个小问题的答案,想要让家人工作得更轻松,或只是单纯地想赚更多的钱,亦或是纯粹的好奇心……
他突然觉得可笑。
笑天地,也笑众生。
笑世间夫子满口仁义礼信自欺欺人,也笑白褚掏八百银钱和他租书是个大傻子。
更笑他自己不识天高地厚,傲慢透顶,是个病入膏肓的蠢货。
从未睁开眼睛用心看世界,不曾花力气思考世间万物运转之理,尽想着开出一片新天地,蚍蜉撼大树,至愚至钝。
不将旁人放在眼中,处处以为自己高人一等,是为刚愎自用,逞尽匹夫之勇,至莽至浑。
我见世人多庸碌,料世人见我应如是。
在这瀚海星空、上下求索面前,他所有的张狂举止,无不微鄙如蝼蚁,可不叫人笑掉大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