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道德与法制》,在他的心中勾勒出了一座宏伟瑰丽的梦之蓝图,那么现在,在这个娓娓道来的新故事中,这个梦境已被彻底挑破,只留下了惨然的真实。
然而时间并不停步,奇迹一路向前。沈玦的故事已讲到百年以后,蒸汽机出现,将整个世界送进崭新纪元。路网交错,火车轰鸣,遥远的城市和村镇彼此连接。再接下来,人们学会了利用“电”,照亮了万古长夜。
到那时候,天空中翱翔着精钢打制的巨鸟,水底潜过能伏七天七夜的鱼龙。但也是那时候……
距离第一台黄铜怪物的出现,已足足过去了三百年。
故事收尾,话题回转到最初的那一本小书。
平静的声音,轻轻拆破那个他们心照不宣的事实。
——所以,我不担心。
——《道德与法制》所用到的印刷技术,领先你们这个时代三百年。它不可能被仿造,无法被模仿,甚至连它其中写到的内容,都很难被理解。
它的确只是一本平平无奇的小书,但它也是那三百年的文明结晶之上,随心绽放的一朵智慧之花。
它的背后,是庞大的工业社会与万千座能够稳定训练、输送学者与研究员的高等学校,也是全世界的科学家、发明家、冒险家以生命与热血写就的百年传奇。
——我的故事,说完了。
——注意到了吗?你曾做过的那些梦,它们终有一天会实现。
祝锦宸翕动着嘴唇,过了半晌,才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可是,实现它们的人,不会是我了。”
白日发梦,有什么难的?似这般上天下海的梦,谁要是游手好闲,多睡几觉,没准比他梦得更多更好。
重要的是,谁能将梦想化作现实,谁能以己手使河山改颜,谁能将自己的姓名刻入时光骨血,在世界丰碑上铭刻下自己曾来过的痕迹。
沈玦却没想得那样悲观。他轻轻摇头,手指微动,划出一个闪光的大字。
被那光芒吸引,祝锦宸抬起头来,却瞧见那个曾目睹过一次的字,再次出现在眼前。
——变。
咀嚼着这个字,祝锦宸只觉浑身血液逆流,一会儿烫得冒火,一会儿又如同置身冰窖。
破而后立,他终于读懂了这个字的意思。
第一次读到这个字的时候,他以为这是仙家指示,教他求新求变,换个行当东山再起。
如今这个字再次出现在面前,他方才悟到,自己从前,全然会错了意。
那个时间跨度足有三百年的故事,起始于一座遍布着手工作坊、繁华而又富有野心的城市,正与他所处的这个世界,一模一样。——那难道不就是大夏么?
故事尚未开始,他还站在传奇的起点,没有错过任何惊心动魄的一页。
一切尚未发生,一切可能,都还在等待着被发现。
改变自己,改变旁人,改变前程,变不可能为可能。
祝锦宸坐在草地上,头一回郑重地,审慎地,检视了自己。
他不缺乏想法,也充满热情,迫切地想要探索、了解更多未知的世界。
他有很多朋友,祝家过去也累积下不少人脉,其中不乏草包,但也有许多可以说上话的聪明人。
最重要的是,他有钱。
……当然了,现在穷成这样,还标榜有钱,是有点不要脸。
但他会赚钱,敢赚钱,能赚别人赚不到的钱。
那么,为什么不用那些钱,去选择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他与梦想,距离足有三百年。他不可能触碰星空,但他可以脚踩实地,为后来的人们铺下通往天际的第一块基石。
这是只有他,才能做得到的事。
“谢谢你,小神仙。”祝锦宸释怀道:“我……这回真明白了。”
“你说得对,不必与他们多纠缠。”他站起来,伸了伸胳膊,“只是那本书就这样给了白褚,我后悔,我真的舍不得。”
系统道具,只能使用一次吗?
虚空给予的规则中,似乎没有这一条。
沈玦想象了摆满书架的旧仓库,从意念的深处,尝试着再一次将《道德与法制》取出来。
纸片飞舞,飘到祝锦宸身前,化作一本实体书,落入他手中。
——你想读书,总是有办法的。
“……你大爷的。”
祝锦宸捧着手上那本书,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说多错多,自讨苦吃,不由就乐了。
他就是随口说说,倒也不是现在就要读,真不必马上就塞给他。
看这情形,只要仙家愿意,这书他想变多少,就能变多少出来。
掏了八百银子的白褚,若是看到一屋子一模一样的《道德与法制》,会有什么反应呢?
单只是想象一下这个画面,祝锦宸的心情就变得很好。
*
回到山顶土地庙时,时已四更。夏日天亮得早,天边微微露出一抹曙色。
祝锦宸却不觉得困。他第一件事,是去床下摸那雕花匣子出来,把那一迭收拾得齐齐整整的图纸取出来看。
曾经视若珍宝的设计图纸,如今看来却都颇为滑稽幼稚。随手翻了两下,祝锦宸自己都不忍再看。他去摸火折子,有心一把火给它扬了。但踌躇半晌后,还是有点不忍心。
虽然显得有些多余矫情,但祝锦宸还是把这些图纸给装了回去。
但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不准备再看到它们。
做完这些,祝锦宸摸到锦帐大床边,正想倒头下去睡,伸手一捞,却觉出不对来。
那条在爬山时弄碎成条的手帕,被他系成一个花结后,一直都放在床头边上。
但现在,他触到的是一团硌手的布条团子。
……把那花结打开后却扎不回去,只得胡乱一系,打一个死结?
祝锦宸将那个死结团子拿到手中,借着月光,仔细确认了一番。
脑海深处的声音,也在此时响起。
——有人来过土地庙?
祝锦宸握着团子,沉着脸点了点头。
他安静起身,将小庙里外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
来人想要做出一副悄悄摸摸潜入的样子,有意将物品复位,遮掩了一部分行踪。但雁过留痕,着意观察时,仍然很容易发现蛛丝马迹。
土地庙那把烂锁的锁眼旁,留下了被撬动的刮痕。
地面上的脚印被清理过,但仍能看出来一些擦扫的痕迹,从宽度上来判断,大约应有两、三个人。
不愿让人发现自己来过,是不想打草惊蛇?
墙角有几只酒坛的位置发生了变化,似是被人翻动过。
神像前边废弃的香坛上,带着蛛网的香灰里,留下了几个清晰的指印。
来人翻箱倒柜,将这破土地庙的瓶瓶罐罐都折腾了一遍,是在找什么东西吗?
再加上把那花结拆开的举动……
怎么的,误认花结作荷包,找银子来了?
一个念头闪过,祝锦宸猛一拍大腿。
他妈的,他早该留意到的。
“我怀疑白褚。”祝锦宸直接一个空口断案。
“我方才想起来,今日在望仙楼中,他说明后两天,要差人送银子上土地庙来给我。”
“明霞坊出事后,他从没过问过我家的情况,也没来看过我一次。城中富绅,后来大多都当我投亲去了,没什么人知道我在这儿。今儿他上来就说以为我去江陵投亲,所以没邀我一道上酒楼,转脸又讲出‘土地庙’这三个字来……我没同他提过,他怎知道的!?”
两千四百两银子,白褚若是真心想出钱,不至于掏不出来。什么分期付款,恐怕就是拿来稳一稳他的鬼话。
这就是一招缓兵之计,为的就是把他拖在土地庙里头,伺机叫他钱货两空!
找银子,还是找书?都有可能。以那小子的癖性,说不定从一开始就打算有书顺书,有银摸银,最好全部一道带走,赚个十全大满贯。
祝锦宸越想越觉得是那么回事儿,当时就骂了几句。
沈玦想了想,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一下祝锦宸,就在不多久前,他自己也打过与白褚一样的主意。
——你想将书拿回来,他想把银子拿回去。
——难怪你俩会成为朋友。
祝锦宸一听他这样讲,十万分的不乐意:“你怎能把我与那个坏胚子比?你们做神仙的,不都说‘论迹不论心’吗?我就是随口说说,他可是直接上手了。要不是那时我人不在庙中,指不定怎么样呢……”
话至此处,他想起来一件事,自惊了一跳,“啊哟”了一声。
记得那门口地上清扫过的行走痕迹,约有两尺多宽,想来应有两、三人之数才对。
做梁上君子,讲的是不动声色,身轻如燕。两三条大汉,空门直闯,这哪是来偷东西的样子!
分明是白抢的阵仗!
不吝将人想得更坏一些的话,这说不定还是要将他弄死在土地庙里的阵仗。
想到此处,祝锦宸的后背终于发出一身白毛汗来。
明霞坊祝三公子名声在外,自然是没人敢动、没人惹得起的。但现在他已是个谁都能骂上两句、踢上一脚的泼皮无赖,就算使尽暴力手段,将他银子掠走、人弄死在此处,那又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