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清清白白的一个人,自己送上门去时,少不得就被套上锁链一把带走了。
没法想,既做了桑禾县的黑户,那就认命,走一走黑户的路。
但真的迈出这一步时,惨淡的真实立刻把祝锦宸打得满头包。
他原以为睡在土地庙中,每日去菜贩摊上混一口饭吃,就已经是他人生的谷底了。直到他在山中被蚊虫叮,打个野兔跑好几里山路,饥肠辘辘却只能餐露水、食野果后,他才晓得,便是在土地庙中作威作福,都算是一种难得的好日子。
摸一摸衣襟里的五百两银票,掂一掂衣袋里的银锭子,有钱没处花的感觉,真叫人欲哭无泪。
唯恐他不够惨似的,仙家还不忘出言恐吓他。
——再往前走,就是桑禾县的边界了。
——几个县市的交界处,往往是最难治理的“三不管”地带,强人聚集,最是危险。你没有引路文书,能从这山林中找着路混出去,其他的人,难道就找不着吗?
——切记将银子藏好,不要再拿出来看了。你将《道德与法制》拿给白褚炫耀,已倒了一次霉。还要重蹈覆辙,再来一次吗?
初时祝锦宸还有些不以为然,但不用半天,当他在沈玦的提醒之下,找着避身之处躲开一伙强人后,他就把嘴闭上,再也没多说过一句话。
人应当知足,有仙人看顾,总归还是比较幸福的。
除了能够保住他的人身安全以外,仙人还挺关心他的伙食。连续吃了几天野果子和一半焦一半夹生的烤麻雀以后,仙家甚至还满怀怜悯地,在他手中放下了一口大铁锅。
……小神仙,我说你一个财神,教人向善经营也就算了,但你突然拿出一口锅来,是否有些不务正业了呢?
祝锦宸抱着手里的大铁锅,不知自己是欣喜还是觉得滑稽,心情不甚平静。
但有一口锅,终究是一桩美事。将山泉水注入锅中,再生起火来,祝锦宸终于吃上了全熟的食物。
不仅如此,他还觉得这口锅煮出来的食物——虽说没有佐料,也没有复杂的烹调手法——却比他往日吃的珍馐美食还更可口些。
不愧是神仙法宝,祝锦宸心中的崇敬,不免又多了几分。
沈玦却以为,这不过是因为祝锦宸太饿了。瞧着他每天白水煮一切还乐在其中的快活模样,沈玦难免有些不忍心。他在旧仓库中挑拣一番,又选出几本快手菜食谱给了祝锦宸。
食谱书基本都是全彩印刷,食物照片又都精心后期过,每一张图片都令人食指大动。祝锦宸自然又是爱不释手,从此白天摘果子猎野兔,晚间就着涮涮锅夜读书,一路磕磕绊绊,终于出了桑禾县,来到横贯东海道的一条大河前。
过了这条大河,再过几座山峰,就能进入岭南道地界了。但没有路引文书,亦不能去官办码头坐渡船,祝锦宸只能在林边崖下,以大床上拆下来的锦帐,裁了个五彩斑斓的旗子,系在长树枝上,向过往船只求助,看能不能遇到哪位比较瞎的好心人,可以让他搭个便船。
许是他本人看起来就形容可疑,看起来太像强盗剪径,如此三天,并没一只船愿意靠过来理会他。
第四天时,祝锦宸将那些沉香木材打成一捆,明晃晃地吊在枝头,又将一小截木料单拿出来,点着火熏起烟,眼巴巴地坐在江边等。
这回真有船靠过来了,不过是来同他买那沉香木的。钱货两清后,祝锦宸问能不能载他一程,再度收获了一顿客气礼貌的拒绝。
祝锦宸也不气馁,他顺水推舟,就在这江岸边做起了生意来。
第一天,他拿几截沉香木,与船上的客人,换了一匹布料、若干股丝线与一把绣花针。
第二天,他自缝了几个香囊荷包,绣的是应夏日时景的荷叶、艾草花纹,与新一船的客人,交换来一些胡椒、八角、桂皮等的香料。
第三天,他把香料、沉香、山间采来的一些花朵与晨间收集的露水一道,磨成一种闻起来芬芳馥郁的花露,喷洒在剩余的荷包上,又到手了更多的织锦缎,还拿到了一些零散的胭脂水粉与一些眉墨。
……
如此三五天后,祝锦宸为自己裁好了一身体面的新衣裳,那些胭脂水粉与碳粉眉墨,也都被他小心翼翼,分门别类细心装好。
决心往琼江府从头再来后,他一路上考虑了许多,想得也比较周全。不想因自己的事影响到家人,他已准备进了琼江府地界,就改头换面,将自己变个样儿。
至于为什么要买胭脂水粉嘛……
这就得感谢《莉莉安娜》了。
在离开土地庙后,沈玦也向他开放了《好公司,烂公司》和《莉莉安娜》的阅读权限,祝锦宸自是难以释卷,将《莉莉安娜》通读熟读了好多遍,几乎倒背如流。
除了那些个新奇有趣的服饰穿搭以外,美妆教程同样也深深地吸引了他。
巧妙运用不同的颜色,利用光和影的组合,甚至可以用类似勒条的细贴纸,改变面颊和眼窝的轮廓……
这难道只是化妆吗!?这分明就是改变面容的戏法。
深入研究以后,祝锦宸不禁为未来姑娘们的精巧手艺连连叫好,同时也推人及己,想到了利用这些胭脂水粉眉黛,将自己乔装改扮的法子。
准备完所有必需品以后,祝锦宸就开始放飞自我,将易物目标改变到了佐料和食物上。
第十天的时候,他捏着一把香葱,下了几个姜片,又将一小搓盐巴丢进锅里,煮了一大锅换来的南江银鱼。
整个烹饪步骤,都是照那饮食手册上的指点来做的,相当简单,却能吃到食材最本质的鲜美。
饱餐一顿后,祝锦宸只觉得人生最大幸事,不过于江上清风与山间明月间,还能吃饱喝足,好好睡一觉。
次日清晨天未破晓,他听到江上有船分水行来,心中又是一喜,忙起身去崖下张望。
船行愈近,却不见人有人出舱。祝锦宸心中正在见怪,鼻翼尖却嗅到一股难言腥臭,似是从那船上散发出来的。
祝锦宸心中一紧,想到仙家与他说的那些强人劫道的故事。山林剪径之外,江上客舟,也是贼人常下手的目标。这只船一股儿冲天血味,恐怕正遭了毒手。
眼看船随水逐流,离岸边仅剩下一丈有余,他便以旗杆去勾,将那船向岸边牵住,系在树上,拿一条布掩了口鼻,自跳进船舱去探。
一进船舱,只得满目昏暗,血气熏天。定睛细看视,能发现舱室座椅,尽是刀痕,船中行囊货箱全数空落落的,墙角里数具尸首堆在一处,难以辨认面目。
想是整船遭了劫,谋了财还要害命,最后丢下这一只船来,漂流江上。
祝锦宸胆大包天,此时也被这般狠辣手段骇得说不出话。
——检查一下,看是否有人还活着。
听得那个不动如风的声音,祝锦宸稍微冷静了下来。他点点头,强自忍下胸中阵阵翻腾,将垒在舱室中的身体一具一具搬开,依次扛到甲板上放平,仔细去探鼻息。
一探之下,得到的却只有失望。漂的时间太久,有些乘客身上伤势虽没那么重,但因失血太多,无人来救,竟然生生熬死在船中,模样极是痛苦。
祝锦宸呼吸不觉一滞,好似也感受到了那份悲愤与苦楚。
但他自身难保,不能去告官府。将这些乘客放平躺好,为他们铺上一床草席后,竟只能放船归去,再找不到更多能做的事。
放到最后一具尸首时,祝锦宸发现那人将手成拳,死死攥着什么。他心生疑惑,用力掰开那人五指,眼前出现的,却是一枚通体纯金打制、点缀着红宝石的机械怀表。
用料奢靡,做工精美,冲眼一瞧,就知这怀表绝对价值连城,难怪要死攥在掌心。
同一时间,沈玦眼中,见到的却是一张普通白卡纸写就的价签。
上头没有估值,只有两个大字。
——【无价】。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11)
所谓的【无价】, 到底是如何定义的?
是不该出售,卖不上钱,还是无法被估价?
以高低不同的价格判定物品的优劣、高下, 是人类一贯以来的习性。但不知为何, 【无价之宝】这个词语,又常常被用来形容最为珍贵的那些东西。
——自相矛盾。沈玦以为,个中玄妙,并非轻易就能理解。
但眼前这只怀表, 即便无视价签,只看本身材料做工,也知道定是稀世之珍。
那么这个【无价】, 想来取的也是褒义那一面的语意吧。
咔嗒, 咔嗒。静谧的晨雾中,机械怀表兀自清脆地行进着,周围景移人换,与它无干无扰。
指针规律前进的声音, 蛊似地迷住了祝锦宸。他将整块表捧在手心,翻来覆去地瞧,从链子上的扣锁到表把, 恨不能将表身结构, 全数刻入眼中。
大夏当时,流通最广的计时工具仍是水漏或沙漏,发条上劲、齿轮带动的机械钟表还未在市面上出现。祝锦宸是因家世宏达,与东海道各府官员贵绅皆有往来, 才有幸听说过西洋使者往宫廷送的自鸣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