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这些吧。”陆子溶望向桌上那一摞,微微蹙眉。他随手翻了两页,果然事无巨细,哪家进了贼这种事多如牛毛,根本看不出和重九堂有什么关联。
傅陵跟着看了几页,忽然将整摞文书拿到自己面前,“陆先生身子才好些,别为这种琐事劳心伤神了。你要什么样的消息,学生先帮你筛一遍,你歇着就是了。”
说完又改口:“不……不是我帮陆先生,这是我分内之事,是我请教先生。”
他这样一说,陆子溶拒绝的话便压了下去,不再管那些文书,吩咐道:“要最蹊跷反常、不知其原委的那些。”
“好,我这就做。陆先生稍歇一会儿,若是嫌这里闷,四下逛逛也好。”
陆子溶才不想逛东宫,反倒是拜月楼这个从前没来过的地方让他觉得安稳。他来到书架前,见上头放了几本游记杂谈之类的书,都是他喜爱的,便随手翻起来。
将十天的文书过一遍需要时间,刚到拜月楼时只是明月初上,后来却听见外头敲起了二更鼓。好在如今陆子溶的身子不复从前那般虚弱,即便夜渐深也撑得住精神。
摆在架子上的书翻完,他看到下头柜子里还有。拿起最上面一本,这书竟没写书名,翻开也没有目录,是一本画册。
第一页画着一幅审案的场景,画中却只有主座上的堂官与戴着枷锁的犯人,作者笔触细腻,即便是囚犯也勾得极具风流。
陆子溶生了好奇,又往后翻了几页。那二人像是在争执,未果后囚犯忽然竟挣开了枷锁,径直跑上堂去。堂官吓了一跳,逃跑的路却被囚犯堵住。囚犯抓住惊惧的堂官,一把将他摔在座位上……
看到这里,陆子溶产生不好的预感。他一下子翻了半本过去,打开的那一页里,堂官正带着枷锁,被固定在椅子上,露出极为痛苦的神情,而那囚犯则得意地扑过去……
陆子溶手一抖,险些把画册摔在地上。他再从柜子里拿出几本,每本开头场景不同,但翻到后面时,结局却殊途同归。
陆子溶年轻时,为了在朝中经营关系,没少陪人出入风月场温柔乡,只是没有哪家姑娘敢冒犯绝尘公子罢了。春宫画册这种东西,他虽然没什么兴趣,但见过不少。他印象中书里二人要么在花园要么在卧室,聊得情投意合了再挪去榻上,整个过程双方高高兴兴,事毕还要温存一番。
可现在他手上的这些……都是两名男子也就罢了,这没什么稀奇,只是故事内容太过粗暴了些。以下犯上,强取豪夺,这样得来的有什么意思?为何有人爱看这样的戏码?
方才傅陵说,这地方他有一阵没来过了,那么这些书就是他从前看的……
十几岁的男子,看这些也没什么稀奇,人家的癖好更与他无关。陆子溶正要把书放回去,却见傅陵放下文书站起来,笑道:“陆先生,我都做好了,可要来看看?还是这么晚了你要先……诶?”
见到陆子溶手上的东西时,傅陵的脸色倏然变差。他急匆匆跑过来,夺过那些书一股脑塞回去,再用力撞上柜门,拉了陆子溶一把,“是有几件怪事,陆先生来看……”
陆子溶并不想细问那些画册,站起来往书桌处走,走到一半却莫名眼前一黑脚下一软,几乎要直接坐到地上。幸好他的手臂还在傅陵手里,才勉强被拉住。
“你怎么样?!是累了吗?要不先去休息?”傅陵焦灼的声音传来。
陆子溶视物不清,不敢走动,只得皱眉阖目站在原地。他不是累了,而是有种强烈的感觉,被压下去的寒意又上来了。
药丸的效力应当不会只有几天,但这几天里他仗着身子无碍,将自己弄得太过劳累,恐怕消耗太快。若每一颗都这样糟蹋,二十一颗也让他活不了多久……
尽管如此,但现下他要看桌上的文书,他必须好起来。
他沉声问:“药丸带了么?”
傅陵狠狠吸了口凉气,绝望地呢喃:“怎么这么快……”
他很快反应过来,不再说没用的,一把将陆子溶打横抱起下了楼,还与守在门口的随从吩咐了句什么。
陆子溶本不想让傅陵给他更衣,致尧堂的人都守在一旁,换谁都比这人好。但他已没了开口拒绝的力气,也就由着去了。
直到浸入温热的汤泉中,浑身血脉舒张,身子捂暖和了,他才渐渐恢复一些。
睁开眼,傅陵坐在离他不远处,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目光里全是紧张,“那给我药丸的仙长没说一颗能管多久,我不知道竟只有几日,我……”
“以后我会节制,不会再像这样动辄麻烦你。”
“我不是怕麻烦……陆先生,我担心你……”傅陵的话音又是担忧又是委屈。
陆子溶忽然觉得,眼前的傅陵很像小时候,有点什么事就做出这副模样,他这个向来冷淡的人就得想方设法去哄。实在哄不好了,就抱在怀里拍一拍,不一会儿就会喜笑颜开。
可笑。难道现在的傅陵觉得,自己会像从前哄孩子那样去哄他么?
陆子溶根本不接他的茬,慢慢靠在池壁上,仰头观星,随口说着:“数月前,我在边境带致尧堂刺杀你,曾往你后腰处射过一箭。但凡行过房的男子,就会肾气有变,挨那么一下必定丧命。可你当时——很快便恢复了。”
“我想着你是太子,到了年纪怎么都会给你送伺候的人,加上前世你在我面前的表现,不该肾气完好。今日看了拜月楼里的画册,我愈发确信。你说,莫非是我这点穴之法失效了?”
傅陵沉默了好久,方低低道:“不是点穴的问题。我母亲已不在世,父亲不管我,哪有人给我送人。就算东宫有不安分的,我也不会接受。毕竟我心里早就有人了。在芭蕉小筑,我是第一次。”
以往陆子溶不爱听他说这些,今日却起了调侃的兴致,撩一把水花,嗤道:“堂堂太子殿下,竟然因为心里有人便拒绝一切旁人。那倘若你心里的人心里没你,或者干脆哪天死了,你还不开后宫不要子嗣了么?天家之事即是国事,你为了一己之私,不怕天下人诟病?”
“这些道理陆先生早就教过我。君子于妻敬,于妾威,后宅和睦有序,方能子嗣繁盛……”傅陵喃喃,似乎陷入回忆中,“你讲这些的时候,我盯着你蟒袍乌冠下的身姿,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陆子溶不假思索,“无非是些肮脏污秽之事罢了。”
“不是!”傅陵忽然起身站到他面前,“那时我在想,我可以不要妻妾,不要子嗣。谁要因此骂我,我就杀了他;若天下人骂我,我不要这权位也罢。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是为了谁,也不会用我的心思亵渎眼前这个人。我这样做,只是为了在梦里见到他时,我能问心无愧!”
被他这样逼近,陆子溶往边上挪了挪,别过头「哦」一声。
傅陵颓然坐下,手肘撑着双膝,捂住脸颊,“你方才看的那些画册,是我得知怀安楼出事后弄来的。我想着等哪天陆先生失势,我就用上面的招数泄恨……”
而陆子溶则像是听了个故事似的,轻飘飘一句:“怪不得。我说我看着长大的小太子,何时学会了那么多下流手段。”
“对不起……”
除了这三个字,傅陵觉得自己此时说什么都是罪过。
陆子溶仿佛不曾察觉他心绪波动,朝他伸出手,“差不多了,来吧。”
傅陵的眼神起初带着迷茫,而后望了望水中对方若隐若现的身形,最后低了头,“我现下情绪不稳,恐怕暂时不行。先生……”
话音低如蚊蚋:“我能抱着你吗?这样容易一些。”
陆子溶自然不想被他抱,也很理解他此时办不到,但泉水已把寒意化开,时机失不再来。于是他哗啦一声从水中起身,扔了句「过来」便向屏风处走去。
无论多少次提起,那些不堪的过往都是傅陵心头的刺。他在水中平复了好一会儿情绪,才追到屏风后,见陆子溶正坐在藤椅上。
双膝弯曲,用衣带与扶手缠在一起。双手手腕也绕了条衣带,他正将那衣带往椅背上系。
“你这是……”
陆子溶停下动作与他对视,认真道:“这是我在画册里看见的。你前世也很喜欢这样,能否容易些?不要抱我。”
每个字都如刀子一般,一下下插在傅陵心上。他再支撑不住,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哆嗦着手去解那些衣带,拼命摇头,“不……我不喜欢……我不想这样的……”
他前世喜欢这样对陆子溶,仿佛这个人就彻底属于自己,就永远不会逃离或背叛。
后来他知道了自己的愚蠢荒唐,如今他只想将陆子溶捧在手心爱护,对这种方式避之不及。
可陆子溶又提那些事,似乎在他眼里自己从未变过,犯下的错就是铁板钉钉,哪怕他重生一世真心悔改,也要永远跟着他。
他真的有办法改变什么吗?
“对不起,对不起……”
他早已失去理智,只能不断道歉。他知道这没有用,但一个溺水窒息的人什么也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