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陆子溶对他来说是那样重要,他和他一起过了十几年,他根本无法想象没有陆先生的日子。
天地褪色,日月黯淡,灰蒙蒙的日子。
陆子溶死后,凉州果然因此安稳了一阵。同时,傅陵也浑浑噩噩了一些时日,很快便决心将余生投入陆子溶未竟的事业中。
他夙兴夜寐地处理边境事宜,却好似有什么在刻意同他作对一样,他想要招抚哪处,哪处就会乱起来。他做得越多,边境反而越乱。
最后,凉州烽烟燃起,傅陵不顾众人反对,亲自领兵平乱。他手臂有伤无法握剑,只能日夜在帐中处理军务,硬生生将年轻的身子拖垮了。
大舜兵力远多于边境,杀光反民只是时间问题,可对方誓死不降,傅陵站在城墙上,望着夕阳下遍地血色,悲从中来。
如今的结果,都是他一人之过。他自己的罪孽,怎能让子民来偿赎?
“都别打了——”
他突然高声道。
在他的命令下,凉州城门大开。
攻守双方的兵士都愣住了,停下手中动作,望着城里走出一个身着布衣、鬓发未束的人。
只他一个,没有兵器,也没有护卫。
舜朝的兵士认出此人,这不是他们的太子殿下么?
滚滚烟尘中,傅陵径自走到阵前,凝望着残败战场。
忽然,他在两军面前跪下。
“我乃舜军主将傅陵。”他朗声道,“凉州之祸,皆由我一人而起。”
他详细讲了这几场动乱中,他是如何煽动流民,如何发动战争,如何越搞越糟……其中是是非非,在他口中都成了自己的罪责。
讲着讲着,他看到凉州军士看他的目光转为愤怒,含着仇恨。
“凡此种种,皆我一人之过。今以身谢罪,诸般怨忿,加于我一身。我之后,请息兵戈。”
一阵长久的沉寂后,一名凉州兵士遏制不住自己妻离子散的愤怒,朝前方跪着的人射出一箭。
那箭颤颤巍巍,力道有限,十分好躲——
对方却并未躲开。
接着,是数十支箭,从各处射向同一个目标……
傅陵一支也没有躲。
众人只看到血流汩汩,那像刺猬一样的人面色坚定,直直倒在血泊之中……
却听不见他失去意识前最后唤的一声:
“陆先生……”
亘古长夜破晓,军士们放下了刀剑,这场战争就在舜国举哀中终止。
从那之后,边境归于平静,凉州仍归舜管辖,十年未生战事。
傅陵死后看到这些,只觉得欣慰,将死前那声轻唤补完:
“陆先生,你想要的边境安定,终有一日实现了。”
“陆先生,学生没有忘记你的教导,为天下人而死。”
“陆先生,我……”
似乎有什么卡在喉管,他忽然觉得自己没资格多说一个字。
他本是不配的。
重生之后,他不想一心扑在政事上,也不想要什么地位权力,他只有一个最单纯朴素的愿望——
他想要陆子溶在他身边。
可即便如此简单的心愿,上天也不给他满足的机会,用一场大火了结了他全部的希望。
他失去了一切,可他甚至抱怨不得,连掉一滴泪都没资格。
他是自作自受啊。
如今,芭蕉小筑的旧址上,新建的阁楼叫梧桐小筑。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
可他的陆先生已经彻底离开了他,即便死上千万次,他也只能孤身一人。
傅陵埋下头,身子蜷缩起来,藏起痛苦神色。
倘若将他最重要的东西夺去,那么他重活一世的意义又在哪里?
渐渐地,他浑身无力,似乎有些撑不住了。
“嗖——”
突然,一支箭在他耳边擦出疾风,被他下意识堪堪避过。
傅陵一惊,这可是东宫之内!防备森严的宫殿,谁人有本事对着他放出冷箭?
接着又是几支箭朝他射来,这时侍卫已经回神,纷纷护在主人周身,挡下乱箭。
举目望去,箭的来处,是假山后近二十名黑衣人。
傅陵心下一沉,这些天重修宫室,不少侍卫都被借去帮忙,加上现下是用饭换班的时候,跟在他身边的人手太少……
这刺杀之人不仅精心布置,还对东宫十分了解。
他身上累得很,没有反抗的力气,只管取剑随意与对方缠斗,却发现那些黑衣人招招冲他而来,直取要害,显然是要他性命。
双方力量不均,傅陵这边逐渐支持不住,一不留神,手臂上一疼,前世让人戳过的地方竟又挨了一剑。
这次没直接给他戳残废了,但相似的疼痛却勾起回忆。悲痛之下,他蓦然抬头——
那黑衣人的手腕上,竟戴着个和陆子溶一模一样的镯子!
就连珠子的颜色和花纹,都是一模一样。
有时他也在想,毕竟没有见到尸体,陆子溶会不会没有死,而是从火海中逃生了?
然后立刻否认自己的想法。东宫戒备森严,陆子溶一介文人,能逃到哪去?
他明知无用,仍派了数百人,到大舜的每个州去搜查,掘地三尺也要将陆子溶找出来。
原以为一切不过是他的自欺欺人,但看到这些黑衣人,傅陵忽然想起前世来救陆子溶的,那个叫致尧堂的地方……
陡然而生的狂喜催出一股力量,从脚底攀上头顶。傅陵倏而大吼一声,提剑刺入黑衣人的肩部。
对方跪倒在地,傅陵上前掐着他的脖子,高声问:“陆子溶现在何处?”
那人淡然望了他一眼,面无波澜地将手中剑插入胸口。
死士……傅陵抽了一口凉气,将剑尖对准了下一个敌人。
方才还虚弱颓丧的人忽然如有神助,砍瓜切菜般放倒数人,每一剑下去,都要问一句「陆子溶在哪」。
——致尧堂纪律森严,自然无人理会他。
他与赶来的侍卫一同逼死几个黑衣人,其余的见势不妙撤退了不少,只剩最后一个被堵死在角落。
才入致尧堂不久的年轻人走投无路,望着凶神恶煞的任务目标提剑而来,他原本抱着必死的决心,却见那位太子殿下卸下他的剑,接着把自己的也扔了。
太子上前两步,突然握着他的手,眉头紧锁,神色绝望而悲伤,话音也十分卑微:“我求你……告诉我吧,陆子溶在哪里……我不能没有他……你放心,我不害他,我待他好……”
“我不会说的!”
年轻人被对方这样子吓呆了,只管按着堂里教的,如任务失败万不可被俘,遂取下一颗腕上珠子,吞入口中。
在他倒下去的一瞬,仍听见喃喃的话音:“求你……陆子溶……”
傅陵跌在血泊中,久久失神。
目睹全程的侍卫头领劝道:“方才他说的是,不会将陆公子的行踪说与您,而非此人已不在人世。”
傅陵蓦地抬头望着这侍卫。
“不过这伙刺客欲取您性命,不知可否与陆……有关。您与他们打交道,须得谨慎。”
是陆子溶要杀他么?傅陵心中又是一痛,克制住话音的颤抖:“致尧堂……所在何处?”
听到这个名字,几人交换了一下信息,最后禀报道:“只知道在故齐国之地,有说凉州,也有说宁州的。江湖势力,总归要隐藏。”
傅陵黯淡的眼神中终于泛起光亮,“正好。孤新接掌齐务司,是该亲自去一趟边境。”
“他那么在意我,杀我……怎么可能。”
陆子溶进驻凉州官府后,便埋头于案卷中。他刻意把动作放得很慢,待致尧堂将钱途救出来送到凉州,便让他同自己一起。
——一边帮忙,一边时不时去罗大壮手下办公的地方转一圈,名为询问,实则指手画脚,参与凉州政务。
陆子溶知道,凉州独立不是最终目的,他要让凉州百姓过得好,就必须在官府安插自己的人手。
好在此时沈书书案并未爆发,钱途虽然收过凉州人不少好处,但这似乎并不直接导致仇恨,罗大壮等人对钱途尚且友善。
这更让陆子溶确定,前世决裂的局面是人为的。
一月之后,陆子溶带着钱途得出了结论,与凉州官员商议过,便择日前往舜朝齐务司驻凉州处。
凉州官员大多出身林田之间,也不懂什么谈判的礼数,让手下人扛着大刀锄头便来了。到了门口,前头的一个提辖大吼道:“喂,舜国人,赶紧从这里滚出去!凉州不欢迎你们!”
齐务司官员被这架势吓得躲进衙门里,只有为首的员外郎无法逃避,壮着胆子回应:“我朝早与凉州盟誓,派官员进驻城内,施恩布泽,救济民生。你们何故出尔反尔?”
那提辖被噎了一下,旁边的文官便接上:“救济民生?你们不就是想要凉州的盐么?最好的盐给了舜朝,你们却给百姓最次的糙米!这就算了,你们还要改凉州的习俗礼仪,你们这是要把凉州并入舜朝?!”
舜朝的确是这样想的。员外郎仍梗着脖子道:“这些都是京城传来的旨意,与齐务司无关。我们原先的陆司长可是一心向着凉州的。你们今日这般,舜朝必不会答应,你们可想好后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