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了,常颖想。等时间一到,她马上安排直升机带丈夫回家。
算起来,这是24小时的最后一餐,大伙心里都装了事,小侯爷上了桌抱着酒瓶子不撒手,最会耍嘴皮子的陈溪也只顾埋头吃菜。
窗外忽然响起乒乒乓乓敲打轻合金板材的声响,一阵急过一阵。
下雨了。
室内灯光闪烁了几下,要灭不灭。
豆大雨水飘进窗口打湿后背,常颖背过手提了好几下衣服,赵立斌无动于衷。
房间本就闷热,关窗不太现实,她换到赵立斌另一侧,第四次看屏幕,发现时间才过去十分钟。
4小时3分钟。
灯泡“嗞嗞”作响,屏幕闪烁。
倏然间,灯光和显示倒计时的屏幕一同熄灭。
室内暗如黑夜。
过了几秒,常颖才适应黑暗,厨房门透出的微光点亮视觉。
苏姐说:“厨房有电筒,我去拿。”
再回来,她细心地避开大家的眼睛,电筒强光在吊顶上转了圈,找到一个相对照亮大部分空间的位置放下电筒。
“估摸是打雷了,保护性断电,姐姐哥哥别方。”
刚说完别慌,陈溪毫无征兆踢桌腿,人“腾”地站起来。
常颖差点儿被她吓出魂儿,“你干嘛?”
“你们……”陈溪语调飘忽又拖曳,配斜下方的电筒白光,平添几分阴森,“没发现……厨房那边……多个人……吗?”
常颖根本不往她说的方向看,恼恨地推她,“你能不能别开这种玩笑!”
苏姐还算冷静,拿过电筒,回身试探性地喊了声:“小米?”
从厨房走出的那人穿着雨衣,把脸遮严实的雨帽直往下淌水,光照过去,她伸手挡住眼部,隐约只看到鼻子和一侧唇角。
“哦,小米啊。”苏姐把电筒放回去。
杨小米影踪不定,这次现身形同鬼魅,常颖心里嘀咕人吓人吓死人,但听大家保持沉默,她也没说什么。
然而她一转头,发现丈夫仍盯着完全遁入阴影的小姑娘。
“怎么了?”常颖碰碰赵立斌。
“没、没什么。”
一道闪电劈开暗沉天幕,余光不绝。
常颖看清楚了,他又在眨眼。
“老赵!”常颖在桌底下狠狠踩了他一脚,恨不得劈开他脑袋,钻进去看看自己的丈夫到底在想什么。
滚滚雷鸣声中,赵立斌端起饭碗,朝妻子低声道:“吃饱了你就上去,不管下面发生什么,别下来。”
常颖受不了他鬼鬼祟祟,正欲发作,冷不丁感到一双冷冰冰的视线从她看不到的地方射来,毒蛇般游走周身,嘶嘶地吞吐长信子。
她望着围坐桌子的六个人,熟悉的朋友都是阴阳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有一阵子,雨声和雷声忽然远去了,只有鞋底落在地板上的动静,杨小米进了厨房。
和她出现的时候不太一样,离开的脚步异常沉重,仿佛是某种提醒。
会发生什么?常颖茫然地想。
“发生什么?”有人问。
常颖一个哆嗦,纳闷她怎么把心里想的话说出来了,随即恍然醒悟,问话的另有其人。
小侯爷直愣愣地望着赵立斌,“你想干什么?”
他紧挨常颖,那话顺风钻进耳朵,避也避不开,“你让颖子上去,你、你想干嘛?”
赵立斌立刻起身,把妻子拉到身后,推向楼梯,目光丝毫不离小侯爷,“你心知肚明。”
小侯爷摇摇晃晃站起来,握酒瓶的手直指赵立斌鼻子:“你打开天窗说亮话!”
见妻子的身影没入狭窄楼梯,赵立斌咧开嘴,表情狰狞阴冷:“贼跟你家老头子脱不了干系!”
小侯爷握紧瓶颈,迎头抡向赵立斌,“你他妈再说一遍!”
毕竟是半醉,踉跄身形被行伍出身的赵立斌轻松反制。
小侯爷上身被扣在餐桌上,右脸砸进餐盘,他挣扎了几下,但没挣开,呼呼地喘着气,抬头找到苏姐,年近半百的人竟一脸委屈:“苏姐!”
苏姐回避了他的求助。
“小赵……”苏姐顿了顿,改口叫他“立斌”,“我看你刚才也喝了点……”
“我清醒得很。”赵立斌嗤声,“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还想护着他多久?他对你真有那么重要?”
“不是一回事,不是你想的那样。”苏姐苦笑着说,许是电筒强调照明作用,面部皱纹无所遁形。
小侯爷上半身受控,脚下乱蹬,然而三下两下没挣脱,被赵立斌一脚踢在膝窝,迫使他单膝跪地。
赵立斌没有松手的迹象,“你是相信他,还是纵容他?”
苏姐叹气,“我相信小侯爷。”
“哟!”陈溪打了个响指,“有雨,有酒,有故事……”
苏姐没脾气地隔空挥手,“你别裹乱。”
“不是,我说真的,咱们这场景我觉着更适合惊悚悬疑片。”陈溪兴致上来了,轻快地拍万鸿洲的肩膀,“帅鸿老师说呢?”
“其实……”突然被点名的万鸿洲摸摸鼻子,目光在三人间踅转,不知为何瞟向阴影中悄无声息吃东西的后来者,“坦白说,我跟赵哥看法一致。”
他耸耸肩,“我家丢东西前,也跟侯爷有往来。”
小侯爷不再挣扎,喉咙间发出奇怪的呼哧的声响。
声音逐渐扩大,才让人分辨出那是笑声。
失望到绝望,绝望到疯癫。
苏姐上前去拉赵立斌:“你放开他!”
赵立斌一手钳在小侯爷脂肪累摞的后颈,另一手反剪他双手,固若磐石。
小侯爷笑够了,咳几声,慢慢吐出一句话。
但话才说到一半,赵立斌猛地一发力,将他半个脑袋浸入汤盆。
小侯爷说:“赵立斌,你问我借的那笔钱……”
“哪笔钱?多少钱!?”常颖失声尖叫,而后,人才从楼梯上走下来,几步来到丈夫面前,整个人都在发抖,“你什么时候借人家钱了?!”
赵立斌听到常颖声音的那一刻已然方寸大乱,慌慌张张地说:“不是,没有,你下来干嘛,你快上去!”
“我知道你有事瞒我。”常颖强作镇定,“我们……夫妻俩有点事,苏姐你能不能……”她眼睛转向厨房,“先去里面?”
苏姐垂眼俯望瘫软如泥的小侯爷,摇摇头,一言不发地拉上陈溪进厨房。
*
关上沉重的金属门,陈溪用眼神询问苏姐“怎么”。
苏姐没说话,下巴一抬指向餐台后穿雨衣的人。
陈溪一开始没领会苏姐的意思,那人抬手抓了几下,才摸到帽檐,摘下雨帽,露出一张苍白的面容。
“兔子?”
星琪用力按着突突跳动的后脑伤疤,“是我。”
她其实没听清陈溪叫她。
这跟她的设想一点儿都不一样。
她想的是,进了房间,伪装自己是杨小米,全程围观,等匿名投票结果出来,给博士打个措手不及。
但实际情况并不受主观意志转移。
进去的一瞬间,她就知道博士是谁了。
没错,博士有且仅有一个。
他就那样漫不经心地望了她一眼,仿佛透过匆忙仓促的伪装一眼看穿她不是杨小米,而是他多年的奴隶。
那个人……
无数画面在眼前交错,一道道声音冲击鼓膜。
她看到那人眼中的讽刺,唇角的冷笑。他举起杯子,甚至示意性地朝她倾斜。
“可以啊兔子,还敢明目张胆回来。”
后脑冷不防被人糊了一巴掌,不重,但随后被人像揉毛团似的狠揉了几把。
星琪嘤嘤嘤地求饶,然而陈总犹不解气,食指甲盖“啪”地弹上脑门,“哭丧脸干嘛?你还觉得委屈呢?”
“不委屈。”星琪护着脑袋,手指窗台上方的摄像头,“就是,那个……”
陈溪倏地缩回手,转身低头瞪她,“还敢告状?”
星琪:“……没有没有,不敢不敢。陈总教训的是。”
话说回来,没打招呼拿走博山炉和玉佩是她的错,于是诚恳地跟陈总道歉,说这两天会有人联系她还东西。
“完璧归你许老师,完炉子归我。”陈溪说,“磕坏一个角赔双倍,听到了没?”
星琪怂怂点头,接着,小声地说谢谢。
要没有陈溪,她可能一时半会回不过神。
即便过去那么多年,有些东西随着记忆的完全复苏,慢慢浮出水面。
她差点儿一头栽进过去的梦魇。
博士有无数种手段让她去偷东西——
比如如果她不照做,会有很多小孩饿肚子;
再比如,自己做错事由他人代为受罚:刚去公社,她因为怀念爷爷半夜偷哭,结果带她的大姐姐唱了一晚上的摇篮曲,唱到她嗓音嘶哑,让星琪毛骨悚然,之后再也不敢哭;
还有一次,她想逃跑,结果被罚跪的仍是他人,照顾她的哥哥被罚去曝晒烈日,那位哥哥因脱水被送去急救,后来再也没见到过。
无依无靠的孤儿想要摆脱他人的控制,太难。
控制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把她教化成听话的木头人,太容易。